原標題：放生還是放死

4月30日,，浙江省杭州市，游客在杭州西湖岸邊進行放生,。在今年“五一”小長假期間,，有游客趁杭州西湖管理部門管理空隙，偷偷在西湖水域放生,，雖然有路過的市民和游客進行勸阻：“這樣會破壞西湖原有的生態(tài)平衡”,，但特地前來放生的游客還是從容將市場上買來的養(yǎng)殖魚類投入西湖。視覺中國供圖

3月9日，濟南,，在放生點的下游100米處,，村民身穿連體防水服，帶著漁具站在齊腰深的黃河水中,，撒網(wǎng)捕撈剛剛放生的魚兒,。視覺中國供圖

4月9日，北京湯河口村出現(xiàn)大量狐貍,，森林公安認定為非法放生,。視覺中國供圖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袁貽辰來源：中國青年報（2016年05月18日11版）

放生狐貍轉(zhuǎn)眼只剩一張皮，放生烏龜害死本地物種,，面對層出不窮的“愛心之舉”,，動物學家質(zhì)疑：

這幾天，國家林業(yè)局為2000多公里外一群巴掌大的烏龜操起了心：那是一群把廈門南普陀寺放生池擠得“幾乎看不見水”的巴西紅耳龜,，眼看這些小生靈在水池里堆得密密麻麻,，該往哪兒送？寺廟工作人員的原計劃是“全部捕撈送至水庫”,。

這嚇壞了國家林業(yè)局與其他懂行的學者,。“為防止生態(tài)災難,，水庫絕不是它們的去處,。”國家林業(yè)局發(fā)微博說,。天津市野生動物救護馴養(yǎng)繁殖中心農(nóng)藝員劉洋則擔心更多：巴西紅耳龜是外來物種,，沒有天敵，等它們吃光了水庫的小蝦小魚,，“（水庫里的）微生物很難被消化,，水質(zhì)也可能出問題”。

從業(yè)10多年,，劉洋見過許多光怪陸離的放生行為：有“愛心人士”頂著大太陽,，把貓頭鷹扔出去，見鳥兒沒動靜還納悶：“它咋不飛呢,？”還有放生者從飼養(yǎng)場買來幾百只狐貍,，烏泱烏泱全擱到懷柔的一座山里，沒幾天,，就出了“狐貍集體下山咬死村民家禽”的大新聞,。而那座小山甚至整個懷柔,，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狐貍。

“放生是一項專業(yè)性很強的行為,，一般都要經(jīng)過檢疫隔離,、補充營養(yǎng)，再擇時擇地進行放生,。”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繁育中心副主任胡嚴說,，民間許多“愛心人士”盲目放生的行為,，往往只會造成惡果。

這位從事動物研究近30年的業(yè)內(nèi)人士總結(jié)道：“被盲目放生的動物,，不管活著還是死去,，對當?shù)氐纳鷳B(tài)環(huán)境都是一場災難?！?/p>

不說夜鷹是攀禽,，需要倒掛在墻上才能放生了。大白天的,，你把夜鷹往哪兒放,？野貓野狗的肚子嗎？

如果想一睹原產(chǎn)美洲的鱷龜和巴西紅耳龜?shù)娘L采,，用不著遠渡重洋,、甚至不必花錢買動物園門票，劉洋隨意一指,，天津海河,、武漢梁子湖、各地放生池……都能找到它們的蹤影,。

這些都是來自“愛心人士”的饋贈,。

劉洋曾在海河里抓到過被放生的鱷龜，沒有天敵的兇猛鱷龜過得很是舒坦,，“手指那么粗的木棍,，一口就咬掉了”；去年,，他聽說梁子湖放生了上百只巴西紅耳龜和中國本土烏龜,，結(jié)果，兩大龜派從路上一路撕咬到湖里,，最終齊刷刷暴尸梁子湖岸,。

他還見過不少放生者選擇將鳥兒放歸自然，放生者學著電視里的姿勢,，把從小販手里買來的夜鷹,，嗖地向天上扔去,，呆呆的夜鷹似乎沒搞明白狀況，連翅膀都沒撲騰,，就重重地掉了下去,。

“不說夜鷹是攀禽，需要倒掛在墻上才能放生了,。大白天的,，你把夜鷹往哪兒放？野貓野狗的肚子嗎,？”劉洋每次都哭笑不得地跟“愛心人士”解釋,，鳥兒都沒分辨清楚方向，就這么扔出去,，能飛嗎,？

解釋了，但活兒沒有少過,。從業(yè)數(shù)年,，幾乎每天，救護中心都會接到市民打來的電話,，說發(fā)現(xiàn)了飛不動或受傷的鳥兒,，一細問地方，幾乎都在市內(nèi)某寺廟附近,。

劉洋也忍不住納悶了,，“都是‘愛心人士’在放生，這些鳥兒飛都飛不動,，他們難道沒注意嗎,？”

他和森林公安部門一起巡查時才發(fā)現(xiàn)，寺廟附近形成了一條“黑色放生產(chǎn)業(yè)鏈”,?！爸灰腥速I，這些人就會去抓野生的鳥兒,?！鄙踔粒胺派咔澳_放了,，他們后腳抓回來,，下回放生者又來買”。

他們查獲一個販鳥集團時,，發(fā)現(xiàn)許多個小籠子,，每個籠子里都關(guān)著10多只鳥，沒人喂水的鳥兒脫水嚴重,，有一些還因為鐵欄的擠壓,，毛都變扭曲了,，擱地上，路都走不穩(wěn),，直接一頭摔倒,。

這個業(yè)內(nèi)人士喜歡拿出這些實例勸“愛心人士”，你放這些動物出發(fā)點是好的,，可最后它們很容易死亡?。?/p>

放生者睜著大眼睛回他,，“哎呀,，我放這些動物，也沒想著一定能活,，就圖個心理安慰?！?/p>

劉洋乖乖合上了嘴,。

胡嚴也記得，在懷柔,，某位“愛心人士”一口氣擱了300多只飼養(yǎng)的狐貍和貉,，后來工作人員回收時，僅40只存活,，不少狐貍被發(fā)現(xiàn)時,，只剩下了一張皮；就在狐貍被放生處不遠,，還有別的“愛心人士”撒下上百條蛇,，當他趕到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一條條找不到食物的蛇,，集結(jié)到公路上,，被路過的車輛活活碾死。

“這樣的放生有什么意義呢,？只不過是讓動物換一種死法而已,。”胡嚴說,。

有次碰見一群放生者,，他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對方堵他,，“我們放的動物不一定都會死,，也有活下來的呢?！?/p>

“如果活下來一樣糟糕,，當?shù)氐纳鷳B(tài)平衡肯定會受影響,！”胡嚴回道。

沒人理他,。

在山東泰山,，4年前就有人注意到，滿山亂跑的松鼠數(shù)量越來越多,，“危及附近村民的收成,，果農(nóng)的核桃減產(chǎn)近一半甚至絕產(chǎn)”。

直到那時,，泰山森林病蟲害防治檢疫站站長申衛(wèi)星才反應過來,，松鼠并不是泰山原有的物種，最初都是被市民放生在此,，由于泰山缺少狼,、豺等天敵，松鼠很快“泛濫成災”,。

對著鏡頭,，申衛(wèi)星忍不住懇求，“現(xiàn)在沒有有效控制松鼠繁殖的辦法,，請市民不要再買松鼠放生了”,。

事實上，我國已出臺《環(huán)境保護法》《海洋環(huán)境保護法》《野生動物保護法》《陸生野生動物保護實施條例》等多部法律法規(guī),，均涉及動物保護,，可具體到放生，胡嚴也不知道該拿出哪部法律“震懾”眼前這種既不利于動物生存,、又傷害生態(tài)平衡的行為,。

所以，滑動手機屏幕,，看著新聞里爆出一條又一條有關(guān)放生的奇聞,，胡嚴也不再訝異：

有“愛心人士”專程趕到潮白河，對著鏡頭,，挨個親吻活魚,，再將500多斤的魚統(tǒng)統(tǒng)倒入泛著臭味的河里。沒一會兒,，魚漂到水面,，無一例外都翻著大白肚子。還有“愛心人士”站在濟南一座橋上,，把裝了十幾個蛇皮袋的青蛙,、螺螄嘩啦啦倒入河里，他們在橋上和動物擺造型合照,。橋下,，附近20多個村民撈得不亦樂乎,。

“如果導致了別的物種滅亡，這樣還能叫‘放生’嗎,？”

在懷柔,，工作人員把因放生而死的狐貍深度掩埋在山谷中。盡管這樣頗為費事,，但在業(yè)內(nèi)人士看來,，卻是“必要的”。

北京師范大學動物學副教授趙欣如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這些被集約化飼養(yǎng)的狐貍,，和被集約化飼養(yǎng)的鳥類一樣，極有可能在飼養(yǎng)場已感染了一些病原體,。這其中包括病毒,、支原體、細菌,、螺旋體,、真菌和寄生蟲等“能致病的元素”，在野外,，很容易傳染給其它野生動植物。

他為此感到憂心：“病原體就這樣從飼養(yǎng)場擴散到了大自然,?！?/p>

在這位學者眼里，盲目放生的動物,，活下來有時比死去更可怕,，“相當于當?shù)貋砹艘粋€新物種，而我們永遠無法估計,，這會造成怎樣的生態(tài)災難”,。

一個著名的例子是，澳洲最初沒有野兔,。150年前,，一位莊園主漂洋過海將4只穴兔帶到澳洲，隨后放生在維多利亞省,，以便打獵,。誰也沒想到，不到70年,，這些兔子的數(shù)量達到了100億只,，“對澳洲的生態(tài)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破壞”。

“盲目放生,，會造成當?shù)卦械奈锓N秩序被打破,?！边@位動物學專家說，“最嚴重的后果會抑制一些當?shù)匚锓N生存,，甚至造成它們的滅絕,。”

“生物界的秩序是千百萬年演化發(fā)展的結(jié)果,。以人類簡單的思維,、簡單的手段就能重新形成一個平衡嗎？”他反問道,。

1979年,，美國白蛾傳入中國。很快,，人們就發(fā)現(xiàn),，這種個頭小、通體泛白的昆蟲擁有“難以想象的繁殖潛能”,。在它們的菜譜上,，200種樹木赫然在列。城鄉(xiāng)的果林,、森林,、農(nóng)林在短時間里，被美國白蛾像蠶一般的幼蟲占據(jù),。沒有天敵的蟲子把一棵棵樹木的樹葉都吃光,，并在一年之內(nèi)繁殖好幾代。現(xiàn)在,，美國白蛾已從遼寧擴散到河北,、山東等十余個省份，國家不得不每年投巨資施藥控制這個外來物種,。

“事實證明,，人對自然的認知太少了，我們不能干一些自以為很明白其實根本不明白的事情,?！壁w欣如補充道，“就好比放生,?！?/p>

作為主管部門相關(guān)工作人員的胡嚴，對此感同身受,。

他翻開厚厚的中華動物名錄,，指著鯉魚、鯽魚的頁面告訴記者，“這些魚的亞種不同,，如果盲目把飼養(yǎng)的魚類放生到河流和湖泊里,，這些魚很可能會和河里其他野生魚類雜交?！?/p>

而產(chǎn)生的后代,，“就會把不該有的基因雜合進去”。

這是胡嚴眼中盲目放生最嚴重的后果之一：攜帶新基因的物種活了,，原來的物種受影響,，很可能多年后，純的亞種就滅絕了,。比如,，歐洲的野豬在和非本土的野豬雜交后，就徹底消失了原有的亞種,。

“這些都不是當時能看到的，所以,，放生真的不是活了就好,。”他抬高了聲調(diào),，“你當時放下去活了,，可是10年后、20年后,、甚至100年后的情況你能預知嗎,？如果導致了別的物種滅亡，這樣還能叫‘放生’嗎,？”

“全社會都對放生充滿疑惑，盲目放生的事件層出不窮,。這個板子難道只該打在放生者身上嗎？”

和動物保護打了快30年交道,，胡嚴總結(jié)了放生行為的高發(fā)地：寺廟,、河湖、高山以及一個常常被人忽視的地方——兒童醫(yī)院,。

幾乎每一次帶孩子去兒童醫(yī)院,，胡嚴都能碰見售賣小動物的商販。雛雞,、小兔,、金魚擠在各種瓶瓶罐罐里，有的嚴重缺水，還有的被鐵欄子壓壞了羽毛,。

用不著猜,，胡嚴都能知道大多數(shù)小動物的結(jié)局：他在小區(qū)草坪里見過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兔子,，在公園見過被嘩啦啦倒進龍?zhí)逗慕痿~,，“還能有什么原因？孩子買回去養(yǎng)幾天就不想養(yǎng)了,。那咋辦?。扛改篙p松作出決定,，隨便放了唄,。”

“這是錯誤萌芽的開始,。孩子不懂,，父母也不懂，一家人就這樣無意識地參與了盲目放生,?！焙鷩涝瓦@樣的父母交流過，一些人卻回復他,，“不過扔一兩條金魚,，能有啥大的影響,。”

同樣當了爸爸的胡嚴,，忍不住去想,，幼年經(jīng)歷過盲目放生的孩子，以后長大了,，面對放生會是怎樣的態(tài)度？

趙欣如一點兒也不意外孩子對放生的無知,。事實上,，在他看來，國內(nèi)的基礎(chǔ)教育大有問題：都是應試的科目，“真正留給生物教育的空間微乎其微”,。

“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有哪些物種,、它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生命演替，這些多數(shù)在課本里見不到,。沒有這些知識，人們怎么可能會對放生有一個科學的認知呢,？”他說,。

最近這些年，他已慢慢覺察到,，普通人之外，許多“業(yè)內(nèi)人士”也對物種分辨出現(xiàn)了含混不清的狀況,。此前,，一批“沒人認識”的鳥誤闖首都機場，在“請教了專業(yè)人士后”,，主管部門將其送到湖南進行了放生。

后來,，看到鳥類照片的趙欣如才發(fā)現(xiàn),，那些鳥類其實大多是籠養(yǎng)過且失去生活能力的鳥種，其中還包括產(chǎn)自澳大利亞的籠養(yǎng)鳥,，“貿(mào)然送到野外,，只有死亡一條路”。

他也越來越發(fā)覺,，研究動物分類學的學者變少了?，F(xiàn)如今,，懂鳥的“專家”不懂魚，懂魚的“專家”則不懂龜……究其原因,，無非都是“相關(guān)機構(gòu)不重視，沒經(jīng)費沒項目,，沒人愿意再做基礎(chǔ)分類學了”。

“全社會都對放生充滿疑惑,，盲目放生的事件層出不窮,。這個板子難道只該打在放生者身上嗎？”這位學者忍不住反問。

“根源在教育,、在全社會的認知。這些是相關(guān)部門應該好好去考慮的,。否則,，就算用再嚴厲的處罰和法律去約束，也很難根治這種出發(fā)點是善意的行為,。”趙欣如認為,，一味激化矛盾沒有意義,，主管部門應更多地從引導和啟發(fā)出發(fā)，用科學的思維來做事,。

20年前,，他曾去臺灣考察，發(fā)現(xiàn)當?shù)氐淖匀徊┪镳^里,，單獨辟出了一個放生專題的教室,。

彼時,，臺灣民眾主要的放生對象也是烏龜,，全臺灣的老百姓都熱衷于購買各式各樣的烏龜，再放生到臺灣各處水域,，以此祈福,。在放生教室里,，圖片、文字和影像則形象展示了這樣做的種種后果,。

“震驚同時也很欣賞,，臺灣把一個社會現(xiàn)象展示在科學教育的場所?！边@位動物學家難得地放松了表情,，“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溫和的疏解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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