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踩摩托車油門，耳機里播放的是搖滾樂,，紅燈過后,，便能往山上那最高最陡處去,，怎么也想不到這樣一個60后，平日里接觸最多的東西,，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年畫。張光寧，是一名來自河北省的年畫傳承人,，祖籍饒陽，就在中國年畫之鄉(xiāng)武強的隔壁。

年畫傳承人張光寧正在刻制傳統(tǒng)的木刻雕版,。受訪者供圖

2018年,，張光寧創(chuàng)建了一間個人年畫博物館，名為“甲馬年畫博物館”,。甲馬,，是中國民間祭祀神祇時所用的物品，年畫二字則用來強調(diào),。這里面收藏著他從全國各個地方收來的年畫,，一共兩千多幅，他說：“地方有限,，我只能展出一小部分,，其中有一些都是絕版的年畫，在其他官方的館藏里是找不到的,?！?/p>

甲馬年畫博物館的門樓與牌匾。受訪者供圖

騎摩托,、追樂隊的潮人

和其他60后不太一樣,，張光寧骨子里總帶著一些“不安分細胞”。張光寧成長在一個文化之家,，父親從事藝術(shù)工作,，似乎格外提醒張光寧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和學(xué)習，兒時的張光寧,，便對年畫留下了印象,。

這份來自兒時的記憶，成了張光寧日后轉(zhuǎn)型的根源,。大學(xué),，張光寧學(xué)的是工業(yè)與民用建筑專業(yè)，畢業(yè)后進入了一家國企上班,，薪資待遇好,，卻讓他尋不到生活的干勁。輾轉(zhuǎn)幾年,，張光寧進過藥企,、做過英文翻譯，卻沒一項,，讓他認定下來,。他說：“從那時候，我就決定把自己放到社會中來了,，我要改變和成長,?！北藭r已經(jīng)四十幾歲的張光寧，自覺走進社會的大染缸,，放棄鐵飯碗,，前路未卜，他卻說要從零開始,，便闊步向前,。在“入坑”傳統(tǒng)藝術(shù)這件事上，張光寧的“不安分細胞”又一次主導(dǎo)了身體,。

張光寧不管是讀年畫書,、刻木刻雕版，小貓都陪伴著他左右,。受訪者供圖

在舊時,，每逢過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就會買幾張年畫貼在門窗上,，寓意著在新的一年里驅(qū)邪祈福,。隨著時代的向前，貼年畫這一習俗逐漸消失,，年畫，也僅僅成了非遺名錄上的一個名字和老一代人的回憶,。2006年,，第一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重點保護項目公開，在民間美術(shù)的類目下,，武強木版年畫上榜,，這成了張光寧轉(zhuǎn)向文化領(lǐng)域的現(xiàn)實動力。張光寧說：“我不想讓年畫只是在歷史里,，它其實離我們的生活很近,，列入非遺讓我看到了年畫重新煥發(fā)生機的可能?！?/p>

“人生就是一場冒險,，這是我人生的再一次變革?！比说街心?，更多會選擇喝茶看報的散淡日子，張光寧卻不愿意,，他說自己要不斷突破和嘗試,，去尋找生命的意義。自學(xué)畫圖,、刻版,、印刷……張光寧不僅收藏年畫,，也制作年畫。他就像一塊海綿,，源源不斷地向外界攫取能量,。

“甲馬年畫博物館”LOGO 。受訪者供圖

張光寧精通外語,，曾在全市制藥系統(tǒng)的英語考試中,，獲得前三名，如今的他還保持著練習口語的習慣,，又或者閑暇時,，他會騎著一輛自己改裝后的摩托車，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中追求速度,。張光寧還喜歡民謠,，來自廣東的五條人樂隊，是他最近迷上的,，為此,，他還追到現(xiàn)場去聽過。張光寧說：“他們的音樂是有文化元素在里面的,，這是我喜歡他們的原因,，如果他們失去了這部分，那么在我眼里和其他流行音樂沒什么區(qū)別,，正因為有文化的加持,，藝術(shù)才有意義?！?/p>

追年畫的故事

當年畫變成了只有收藏家,、藝術(shù)家和小部分愛好家才關(guān)注的東西時，張光寧是憤怒的,?！斑@個東西本來就是來自民間最底層的藝術(shù)，其中能看見中國文化的變遷,，承載著不同時期中國百姓的不同愿望和追求,。”

張光寧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分成了兩大類,，他認為,，一類是權(quán)貴文化，代表著官方,，一類是下里巴人文化,，代表著民間，二者之間,，他更看重民間文化的發(fā)掘和繼承,。張光寧說：“這是代表人民的最樸素的愿望和追求,。”

剛開始的幾年,，張光寧老喜歡全國各地到處跑,，有時候一個人，一個背包,，一輛摩托車,，就足夠。那時候去的重慶梁平,，張光寧為了節(jié)省路費,，坐的是夜里的綠皮火車，他的腿被鐵道與車廂接口的地方割掉了一大塊皮,，因為是冬天,，皮膚凍得失去了知覺，直到下車緩過來,，才開始覺得刺痛,。“差點潰瘍了,，但好在后來找到了當?shù)氐氖詹厝?，就大早上開著摩托車，兩人在田埂上跑,，田埂很窄,，但我心情特別激動?！?/p>

還有一年，張光寧跑到了湖南隆回縣,，“現(xiàn)在比較少聽見了,，那里叫隆回年畫，他們的年畫需要在印刷的紙上刷上一層白泥,，出來的效果就特別好看,，自然做舊的感覺，我特別喜歡,?！睆埞鈱幦靸深^往那里跑，就想找出隆回年畫的秘密,。

后來,，他跟著當?shù)厝巳ド缴贤谕敛胖溃瓉磉@個白泥是一種瓷土,，里頭含有金屬鋁,，就存在于山的夾縫里面,，一層一層的，需要掏出來背到山下,，再放水里搗爛了用篩子過一遍,，最后用在印刷的紙上。張光寧說：“到全國各地采風,，收集民間第一手資料,，讓我感覺就跟拍電影一樣，這種體驗是很幸福的,?！?/p>

傳統(tǒng)有跡可循

俗話說，南桃北柳論畫莊,，農(nóng)家年畫數(shù)武強,。在中國平常會有“四大年畫”的提法，分別是天津楊柳青,、四川綿竹,、蘇州桃花塢和濰坊楊家埠，但張光寧卻不認同,，他說：“中國很多地方都生產(chǎn)年畫,，不只有這四個地方，也不止這四處的年畫才出彩,，在我看來只是風格不同罷了,，故事也不一樣，但不存在優(yōu)劣,。比如湖南,、廣東、福建這些地方的年畫也會有不一樣的東西出來,?！?/p>

在張光寧看來，年畫并無優(yōu)劣,，他的館藏里,，有著來自中國近20個地方的年畫，這是他十幾年來親自探訪搜集來的,，有的是花了大幾千買的,，他說：“都是我自費收來的，花了很多心思和功夫,，我敢說我這里的年畫,，甚至比現(xiàn)在一些年畫博物館都要全?！?/p>

張光寧在讓傳統(tǒng)年畫回歸的這條路上,，不斷探索,。館藏內(nèi)展示著土地爺、財神爺?shù)裙艜r候民間侍奉的一眾神祇,，以黑白或彩色線條撞進來者的眼球,，用那悠久神秘的圖騰，吸引人停下腳步,。在這里,，可以看到最古老厚重的年畫題材，聽見刻刀碰撞木板的聲音與呼吸同頻,，當古老被喚醒,，歷史被激活，一切遙遠的事物都變得近在眼前,。

木刻雕版一一門神,。受訪者供圖

“人對土地爺?shù)母星槭亲钌畹模藗儼阉斪鞅Ｓ右环剿恋纳?，因為他養(yǎng)育萬物,，與天齊平?！睆埞鈱幗榻B,，從年畫中就可以窺見，祈求平安,、風調(diào)雨順,，是古時人們對生活幸福感的理解，“從年畫中是可以知道古時候人們是怎么生活的,，他們的精神寄托其實就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體現(xiàn),。”

張光寧喜歡研究年畫背后的故事,，喜歡搜集有趣的歷史片段,，他說：“年畫不比其他需要精煉技藝的非遺，它被允許是粗糙的,，因為是它背后的文化符號賦于它真正的生命?！?/p>

“你知道為什么孫悟空當官會是當弼馬溫嗎,？”張光寧談起一幅幅年畫背后的故事，便停不下來,。他說,，在古時候，民間傳說中有一個說法,，叫猴子生活在馬圈里,，馬就不得瘟疫,，因為猴子的經(jīng)血和草本結(jié)合在一起能夠治療馬的疾病，這個來歷后經(jīng)過演化,，才成了孫悟空任官職,，不任別的，偏偏是弼馬溫,?！皻v史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這些小細節(jié)都是有跡可循的,?！睆埞鈱幷f。

年畫是遠古中國的前衛(wèi)藝術(shù)

一張張年畫,，刻畫出時間長河,，奏響市井紅塵的笙歌。張光寧的滿墻年畫,，傾注著他所有的熱情,，作為傳統(tǒng)藝術(shù)的守望者，他將神靈符號和門神灶君封存紙上,，讓麒麟送子,、“蓮年有魚”的祝福變?yōu)橛篮恪?/p>

張光寧印制的龍圖騰年畫。受訪者供圖

“這些抽象的符號都是華夏先民的精神圖騰,，很多樸素但實用的道理都是從這里來的,，它凝聚了我們民族敬畏自然的處世之道，修煉了中國人以和為貴的民族性格,?！睆埞鈱幗榻B，館內(nèi)他最喜歡的一幅年畫,，叫《合氣致祥》,，這是由儒釋道三教形象組合而成的圓形混合體。

張光寧說：“我認為這張畫是有文化內(nèi)涵的,，畫面構(gòu)圖是三教合一形成一個圓,，體現(xiàn)中國天地和諧、循環(huán)往復(fù)的哲學(xué)精神,?！眻A形，是中國人自古認為最有力量的形狀,，張光寧說,，這就和人一樣，出生在世界上，磕磕絆絆,，把棱角磨平,，最后就剩下一個圓，一個最有力量的結(jié)構(gòu),。

合氣致祥（一團和氣,、合氣生財）年畫。受訪者供圖

然而,，這還不夠,。“這還不夠,，我要做的是當代的事情,。”張光寧說,，年畫來自傳統(tǒng),，但不能一直束縛于傳統(tǒng)之下。張光寧開始做各種文創(chuàng)嘗試,，他將年畫里的神祇形象搬進了環(huán)保布袋,、徽章和鼠標墊中，把豐富的色彩搭配放進了絲巾等裝飾物里,，在現(xiàn)實場景里,，張光寧激活了年畫的另一種可能。

在張光寧的年畫博物館里,，寫著一句話：“古老的年畫,，可以酷，可以萌,，可以潮,，甚至可以很搖滾?！睆埞鈱幭Ｍ麖默F(xiàn)實場景中,，開辟出別樣的文化精彩，他把年畫中的元素制作成了動態(tài)表情包,，采用了年畫中的神像作為主要人物,，配上“呵呵”、“吃土”,、“老鐵666”等網(wǎng)絡(luò)用語,，有股“國潮”的味道。

張光寧利用年畫元素制成的表情包,。受訪者提供

“我是一個跟得上時代腳步的人,，我很當代，所以我希望這些傳統(tǒng)元素和符號能夠得到年輕人的認可,，這樣文化才有傳承的可能,。”張光寧會看最新的電影,，聽最燥的搖滾樂,，提起《哪吒之魔童降世》會大談“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生態(tài)度，他創(chuàng)辦的博物館同名社交賬號里,，也是由自己一手操辦,，一字一句敲下對中華文化的理解和感悟。

他仿佛是一個導(dǎo)體,，鏈接傳統(tǒng)與未來,，事實上他也這么做了，辦藝術(shù)展,、開發(fā)更多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他并沒有停下探索的腳步。張光寧并不避諱談文化產(chǎn)品給自己帶來的收益,，他說：“文化產(chǎn)品就應(yīng)該是繁榮的,，說明大家愿意為文化買單。我還要把這些做到國際上去,，讓這文明的密碼不再沉睡,。”

過了臘八就是年了,，張光寧計劃去歐洲辦展的計劃,，因為疫情落了空，他只好圍著自己博物館里的幾平方土地打轉(zhuǎn),，未到開館時間,，四周很靜，他的呼吸很輕,，當暖黃色的追光在透明的展柜上方亮起,，遠古文明正在與這里同頻共振。

新京報記者陳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