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8年考入中央戲劇學院的,,入學的時候,,已經(jīng)是11月份,,宿舍樓前高過窗戶的白楊樹葉子,開始嘩嘩地落了,。這是我第二次考進這所學院,1966年的春天,,我已經(jīng)接到了錄取通知書,,“文化大革命”來了,大學夢破滅,,一個跟頭去了北大荒,。十二年,一個輪回,,重新回到校園,,一切有了新的開始。
就在剛?cè)雽W不久的一個早晨,,我起床后想去離我們學院不遠的棉花胡同西口的早點鋪吃早點,。剛出學院大門,,往西走沒兩步,看見一輛車身上印著東城區(qū)清潔隊的垃圾車,,正停在學院院墻根兒的兩個大垃圾桶前面,。我繞過車,從胡同另一側(cè)走過去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四下張望,從垃圾車上跳下一個身穿環(huán)衛(wèi)工作服的工人,,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是秋子,我在北大荒一個生產(chǎn)隊的北京知青兼中學同學,。在北大荒,,他是我們隊的副隊長,四年前,,我從北大荒回北京,,是他趕著一輛老牛車,頂著細碎的春雪,,十八里地,,嘎嘎悠悠的,送我到農(nóng)場的場部,,再搭乘汽車到火車站,。四年沒見,沒有想到竟然在這里見到了他,。
他第一句話說:聽說你考進了戲劇學院,,我負責你們這一片的垃圾,天天早晨從你學院門口過,,心里還想著呢,,沒準兒哪天就能碰到你。今天,,還就真的碰上了,!然后,他告訴我,,他剛剛從北大荒困退回到北京,,街道上知青辦分配工作,有幾個地方可以選擇,,他選擇了清潔隊,。別人都不理解,好歹在北大荒也是個干部,,回到北京倒成為了工人,,而且是環(huán)衛(wèi)工人,,整天不是早班就是夜班地穿街走巷倒垃圾。他倒沒有什么心理不平衡的,。他對我說,,這兒工資高,每天出車還有補助,。我知道,,上有老下有小,他拖家?guī)Э?,?jīng)濟負擔重,。
盡管我沒有說,他也還是看出來我心里的不解,,替他有些不平,,擔心。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大家都這么勸他。他寬慰我說:哥哥放心,,我在這兒干得挺好的,,只要好好干,總有出頭的日子,。原來在北大荒我不也就是一個農(nóng)工嗎,,好好地干,照樣當了副隊長,??吹贸觯@樣的話,,他肯定不止一次對人講過,,什么高呀低的,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因為車在等著他,,他不能多停留,匆忙告別,,跳上垃圾車,把倒完的兩個大垃圾桶搬下車,,又跳上車,,跟著車駛出了棉花胡同。車顛簸著,,他扒著車幫,,不住地向我揮手,。秋子和我一樣,一切也是新的開始,。
看他隨遇而安,,又信心滿滿的,很為他高興,,也相信他的能力,。那天,回到學校,,坐在教室里上課的時候,,我總是走神,總會想起秋子,。四年前牛車上揮動著鞭子的秋子,,四年后垃圾車上倒垃圾的秋子,交錯疊印在一起,。
我們四年沒有見面,,以這種方式,在這樣的場合重逢,,讓我想起入學之前的寫作考試,,題目就叫做《重逢》。這樣的重逢,,如果換到今天,,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和心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時,我們都很興奮,,為彼此祝福,。那一份祝福,是真摯的,,是難忘的,。那時候,剛粉碎“四人幫”不久,,改革開放剛剛開始,,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不管做什么,,幾乎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了盼頭,,臉上也露出朝氣,就像他所說的,,只要好好地干,,總能有出頭的日子,。這話說得雖然樸素,卻道出那時候我們所有人心底對未來的一份信心,。時代的風氣,,吹拂起人們的心氣,清新而撩人,,是1978年留給我最深的感受,。
四年之后,我從戲劇學院畢業(yè),,留校當老師,。暑假的時候,我回了一趟北大荒,,又回到我們的生產(chǎn)隊,。當?shù)乩相l(xiāng)都很關(guān)心知青,挨著個兒地問遍了每一個人的情況,。問到秋子的時候,,我告訴他們,秋子當領(lǐng)導(dǎo)了,,現(xiàn)在是清潔隊的黨支部書記了,。老鄉(xiāng)紛紛說:我就是說嘛,秋子沒得說,,能在咱們這里當隊長,,領(lǐng)導(dǎo)百十號人,種上百畝的地,,還領(lǐng)導(dǎo)不了一個清潔隊,?
那一次,從老鄉(xiāng)家借來一臺錄音機,,讓每位老鄉(xiāng)對著話筒,,向回北京的知青說幾句話,錄下了一盤磁帶,?;氐奖本N壹s大伙兒到我家來聽老鄉(xiāng)們的錄音,,秋子也來了,,一件磚紅色的T恤,顯得人很精神,。我把老鄉(xiāng)的話帶給了他,。他說:當然,是咱干得好,但也是這個時代好,,看到了,也看中了像咱這樣好好干活的人,。這叫做疾風識勁草……
大家打斷他的話,,紛紛開玩笑說他:行了,說你胖,,你就喘,,你以為是在你們清潔隊開大會聽你訓(xùn)話呢!你還勁草呢,!你就是一根狗尾巴草,!秋子脾氣好,嘿嘿地笑著說:狗尾巴草也是草,,人家能把咱這根狗尾巴草給扒拉了出來,,派上了用場,沒遇上這個時代能行,?他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來,。1982年那個夏天的夜晚,大家笑得格外明朗,。
日子過得飛快,!從在戲劇學院門口遇到秋子到現(xiàn)在,整整四十年過去了,。我們都早已經(jīng)退休,。去年冬天,秋子開著他自己新?lián)Q的一輛SUV,,帶著老婆孩子,,長途跋涉,一路開到海南過冬,。到了三亞,,發(fā)我微信和照片,得意地告訴我,,他天天到海邊,,從漁民那里買從海里打上來的新鮮的魚吃。想象著秋子開著自己的私家小車,,從北京到南方一路奔馳的情景,,不禁想起四十年前他跳上垃圾車,扒在車幫上沖我揮手的樣子,。不禁感慨,,真的是往來千里路長在,聚散十年人不同。變化的,,不僅是人,,還有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