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鈿一直不愿意加入緬甸籍,，始終拿的是外僑證，需每年交稅蓋章,。
4月4日,，李光鈿和老兵之家的志愿者講述當年的故事。
4月5日,，李光鈿散步走過一個菜市場。
4月5日,，清明節(jié),，李光鈿到原中國遠征軍30師墓地祭拜。
李光鈿現(xiàn)在兒孫滿堂,。
4月5日,，李光鈿出門散步。除了特別不好的天氣,，他每天都要散步兩次,，每趟有四五公里。A12-A13版攝影/新京報記者浦峰
四月,，漫長的雨季就要開始了,，緬甸密支那街頭,，人們都在享受為數(shù)不多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下了主干道,，拐幾個彎,，往前走越來越安靜。道路盡頭一家小院,，兩層小樓,，朱紅的門，荔枝樹已經(jīng)長到二樓高,，月季結(jié)著紅色的花骨朵,，向日葵矮著頭，院子里都是草木的芬芳,。李光鈿家到了,。
辨認他家的關(guān)鍵，是濃烈的中國元素,。燈籠,、對聯(lián)都是國內(nèi)最家常的樣式，掛歷是中文的,，樹是從中國買的,，連狗都是從昆明帶來的。
95歲的李光鈿就坐在院子角落,，他怕冷,，還穿著棉襖，手邊放著一根拐杖,。眼睛大而明亮,，絲毫看不出是在苦水里泡過的。來了客人,，他便盯著人笑,。
到了這個歲數(shù)，前幾天的事情他不怎么記得了,，幾十年前的事情倒是記得一清二楚,。濃重的云南口音，“我們讀著書,，四五年級,，一樣曉不得，跑出來當兵,?！?/p>
上世紀40年代，他受到“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感召,，加入遠征軍,，戰(zhàn)后流落緬甸，再也沒見過爹娘,。在緬甸密支那地區(qū),，有數(shù)十位老兵和他人生軌跡相同，七十多年過去,，他們皆已故去,，李光鈿成了“最后一個”。
“我的家也沒找到”
李光鈿話不多,。以前老兵們聚會時,，他是最沉默的一個。拍合影,，他也總低著頭,。
“老兵回家”發(fā)起人孫春龍記得他為數(shù)不多的激動時刻。2008年,，老兵李錫全找到了家,，大家準備送他回國。一貫沉默的李光鈿突然拉住孫春龍,，怯怯地說,，“我的家也沒找到，我也沒回過家,?！蹦且豢蹋瑢O春龍說自己突然想哭,，深感責(zé)任重大,。
李光鈿是在1939年離家的。就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沒多久,。
他才十六七歲,，在云南宣威上小學(xué)五年級，戰(zhàn)爭爆發(fā),，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回了家,，他沒有走，報名參了軍,。
入伍前，他也沒回家見見爹娘,，也沒給他們捎個口信,，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去了。他安慰自己，很快就能回來,。
經(jīng)過了一年的封閉訓(xùn)練,，他隨部隊去了曲靖，又去了永平,。1943年,，他已經(jīng)是少尉炮兵排長，被調(diào)往怒江前線守江,。隨后參與滇西大反攻,。那一年打得最慘的，就是松山戰(zhàn)役,。
在戰(zhàn)火中,，死亡是一件稀松平常的瑣事。提起松山一戰(zhàn),，他至今還搖頭,，“太慘了”。日軍居高臨下,，用機槍掃射,，戰(zhàn)友們一個個攻上去，又一個個被打死,，摔下來,，尸體堆滿了壕溝——看到人們先后死去，他才發(fā)現(xiàn),，生命真是薄如蟬翼,。
他后腦有個細長的傷疤，也是戰(zhàn)場上被彈片擦傷的,，跟了他一輩子,。說起戰(zhàn)爭，他就慢慢地摩挲著那一塊小小的凸起,。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的消息傳來，李光鈿要從騰沖回到宣威,。走到一半想起,，自己國民黨兵的身份，怕是回不去了,。又原路返回,，無路可走，進了緬甸,。
緬北七十年
那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國家離亂的時刻，很多不可逆轉(zhuǎn)的選擇都在那時發(fā)生了。很多門輕輕關(guān)上,，那聲音輕不可聞,，要很久之后，人們才后知后覺,。
到了緬甸,，李光鈿認識了一位叫楊增芬的云南女子，她本是大家閨秀,，逃難到了緬甸,，“賢淑端莊，通情達理”,，兩人成了家,，生了一子三女。
華人當時在緬甸的地位并不高,，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做生意，要么做苦力,。
李光鈿以他在戰(zhàn)亂時的生存經(jīng)驗,，來對抗饑饉和貧窮。他開過雜貨店,，修過橋,、補過路，六十歲還在礦山挖玉石,，在陌生土地播撒求生的種子,，總算是把四個孩子都拉扯大了。
他有自己的固執(zhí),，讓四個孩子都上華人學(xué)校,，從小讀中文詩，寫繁體字,，受的是最傳統(tǒng)的中文教育,，按中國人的方式生活。至今,，長子李玉明的車里放的都是中文歌,。
李玉明記得，一家最艱苦的日子,，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緬甸的暫住證分區(qū)域,，他們一家拿的暫住證,，只能在伊諾瓦底江北岸活動，而北岸政局動蕩,，民族地方武裝割據(jù)，一家人東躲西藏,，朝不保夕。
所謂暫住證,，是外國人在緬甸的居住證明,。持此證者，需要每年向緬甸政府納稅,，且外出,、經(jīng)商等活動都會受到限制。
并非不可以結(jié)束這種局面,。只要入了緬甸籍,，這一切限制都可迎刃而解。但李家所有成員至今都未入籍,。被問到如何定義自己的身份,，李光鈿揚起手揮了揮，告訴記者,，“我們是客人,，是在緬甸作客?！?/p>
家里人都知道,，他一直想回家?；刂袊?。
“要什么證件？”
回國并不容易,。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遠征軍”在緬甸都是個敏感詞。一位中緬印戰(zhàn)場的研究專家說,，緬甸此前是英國的殖民地,，當時遠征軍因為支援英國而進入緬甸，也因此被視為侵略者,。
在緬的最初二十年,，李光鈿從沒跟孩子提過自己從軍的經(jīng)歷。直到長子李玉明十五歲那年,，有老兵組織找來,，他才云淡風(fēng)輕說了幾句。并嚴厲提醒孩子,，不許往外說,。
到了九十年代,，這種觀念漸漸松動，大陸也走向開放,，李光鈿帶著妻子,、兒子回了家。剛到宣威,，妻子突發(fā)胃穿孔,，在宣威去世、火化,，他只好倉促帶著骨灰回到緬甸,。從此吃素。
1997年,，他帶著兒子再次回國,，心心念念要把大家族搬回云南，從此不再回緬,。他順利拿到身份證,，但是公安機關(guān)回復(fù)，四個孩子生長于緬甸,，沒辦法認定為中國人,。他不愿一人在中國生活，只好垂喪地回到密支那,。
有個女兒定居臺灣,，他有陣子也想去臺灣看看。臺灣要求他提供入伍時的證件,。說到這里,，他激動起來，反問了五次,，“我們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兵,，這還要什么證件？”
他看起來有些失望,。那是一種不被承認的失落感,，“國民黨”、“抗戰(zhàn)”,，都成了他的包袱,。他們在炮火中、尸體堆里走過的幾千里路,，沒有人在乎,。
他只好把簡歷寫在一張紙上，塑封好,，每逢人來了,，就拿出來給人看,。上面第一句話是，“退伍軍人李光鈿,，籍貫云南省宣威縣輝棟村人”,。年紀大了，他說自己只能用這個證明自己的身份,。
他興興頭頭的,，給大家看完簡歷，又把一個鐵皮箱子從床底拉了出來,。那箱子是他從中國帶來的，有些年月了,，坑坑洼洼,，表面都泛青了。打開,，露出一枚金色的勛章,，五角星、和平鴿和橄欖枝在上面閃亮,。那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
2005年，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中國駐緬甸大使館把勛章轉(zhuǎn)交給他,。他因此得到安慰，一有客人拜訪,，就要拿出來戴上給人看,。
永遠的異鄉(xiāng)人
清明節(jié)這天，緬甸華人也放一天假,。李玉明拿上柳枝,、榆樹枝，去給母親掃墓,。把樹枝立在墓碑左右,，這是云南的風(fēng)俗，他們保存至今,。
在華人墓園里,，李光鈿給自己和妻子立了個高大的合葬墓，一副對聯(lián),，字刻得蒼勁有力,，上書——“遠征異域青史長留英勇績，竟業(yè)營生白發(fā)不變愛國心”,。
李玉明說,，父親知道自己可能是回不去了,，準備百年之后落葬于密支那。墓志銘已經(jīng)寫上去了,，一共三百字,，有一半都是在講他投軍、受訓(xùn),、輾轉(zhuǎn)于各個戰(zhàn)場的經(jīng)歷,。
正值黃昏時分，伊諾瓦底江畔,，陽光晃眼如金線,，一線線的金粉就那么灑落在上百座華人的墓碑之上。
墓園里,，其他遠征軍的墓碑也都寫了長長的墓志銘,，細細去讀，又是一個烽火年代離亂的故事,。
他們都曾牽掛故土,。另一位已逝的河南籍遠征軍鄧鼎，憑著腦海中的記憶,，在密支那建了一棟和河南老家一模一樣的房子,。兒子鄧恭標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老家第一次來信,，父親攥著那薄薄的兩頁紙，一個人在院子角落“嗚嗚”地哭,。
生起氣來,，鄧鼎總是眉頭一皺，充滿怒氣的河南口音就出來了,，“沒有你們這些小雜種,，我早就回河南去了?！?/p>
他們的故事,，全都從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開始，穿越千山萬水,，最后終老緬北小城,。迢遞山河之外，是他們的故鄉(xiāng),，但他們都沒有活著回去,。
活得最長久的李光鈿，如今也免不了把以前的事兒過電影一樣想一遍,。他告訴兒子李玉明,，自己記憶最清晰的是,，小時候?qū)W校后面有個釣魚的水塘，宣威山中有個石洞,，他常和同伴在那兒玩耍,。
如此漫長的歲月過來之后，他最常咂摸的就是這些,，童年的快樂,，和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
多年前他還是個小男孩,，在老家河邊靜靜坐著,，盯著水面，手里拿著一根魚竿,。
A12-A13版采寫/新京報記者羅婷實習(xí)生張世超云南騰沖,、緬甸密支那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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