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救出賣淫女的餃子城如今已不復存在，這次解救改變了劉戰(zhàn)勝的一生,。（南方周末記者王瑞鋒/圖）

原標題：解救“賣淫女”,，官司惹上身真假黑社會

劉戰(zhàn)勝至今也想不明白，作為救人者的他,，為何最終成了控制賣淫組織的黑社會頭目,，“我是黑社會老大，組織賣淫,，又怎么會從賣淫窩點救出我組織的小姐呢,？”

在庭審當天,，所有人全部翻供，提供了與筆錄完全相反的供述,，并稱“遭到了詢問警察丁彪的刑訊逼供”,，“筆錄不真實”。

每次開庭,，律師都要求巫珊珊一方出庭質證,，“法庭說聯(lián)系不到人”?；h法院提及,，“根據(jù)公安機關出具的證明材料，被害人巫珊珊不知去向,，下落不明,，難以對其詢問查證?！?/p>

河南滑縣人劉戰(zhàn)勝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圈”,。

劉戰(zhàn)勝今年44歲，事情發(fā)生在七年前,。2009年7月26日傍晚,，他手執(zhí)一根鋼管喝退了四個持刀男子，并從當?shù)匾患绎溩拥昃瘸鲆幻u淫的女孩,。女孩名叫巫珊珊,，當時只有12歲，把她救出來后劉戰(zhàn)勝才知道,，她還是自己外甥康少帝分手不久的女朋友,。

按理說，這是一個相當正能量的見義勇為故事,。然而,，由于被救出女孩巫珊珊的“一面之詞”，卻讓劉戰(zhàn)勝和康少帝莫名其妙地跟黑社會扯上了關系,。根據(jù)巫珊珊被救出當晚對警方的供詞,，“劉戰(zhàn)勝是一個黑社會組織的頭目，控制著一個賣淫團伙,，康少帝是其組織的成員,，而巫珊珊則是賣淫團伙中的一員?！?/p>

此后,，事情的發(fā)展越來越出乎劉戰(zhàn)勝的想象,。2009年12月2日,，劉戰(zhàn)勝被道口鎮(zhèn)派出所帶走,，被控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和組織賣淫罪,。在當?shù)孛襟w的報道中,，劉戰(zhàn)勝參與的“英雄救人故事”，也變成了“滑縣民警魔窟救出5名賣淫女”,。

更蹊蹺的是,，在偵查機關，被起訴者擁有一致的認罪筆錄,；在法庭上,，他們又全部翻供，聲稱遭受警察的刑訊逼供,，筆錄造假,。與此同時，被解救出來的巫珊珊和母親也自此失蹤,，即便公安機關出面尋找,，也是“下落不明”。

劉戰(zhàn)勝和康少帝等四名被告人后來遭到重判,，但他們均表示不服,，堅持上訴。經(jīng)滑縣法院五次判決,，四次被安陽中院發(fā)回重審,，最終安陽中院終審判決使得被告人的罪名大大減輕。

刑滿釋放后,，劉戰(zhàn)勝和康少帝總覺得自己冤,，一直上訪?？瞪俚鄣母改敢惭什幌逻@口氣,，他們堅持申訴，認為兒子無罪,，并因此牽扯上連環(huán)訴訟,。

救小姐的“黑老大”

按照劉戰(zhàn)勝的說法，“解救事件”發(fā)生前幾天,，在滑縣做塑料管生意的他路上碰見一個叫劉鳳琴的女人,，兩人的孩子在同一所學校，彼此認識,。劉鳳琴告訴劉戰(zhàn)勝,，女兒巫珊珊離家出走幾天了，她很著急,，如果見到她女兒,，告訴她一聲,。兩人還互留了電話。

7月26日,，劉戰(zhàn)勝吃過晚飯后到街邊散步,，恰巧聽到一個打車的男人喊一個女孩，“巫珊,，趕緊上車吧,，你還站那兒干啥哩?！彼J出男人是滑縣道口鎮(zhèn)解放北路道北餃子城的人,，名叫劉平威。劉戰(zhàn)勝隨即打電話通知劉鳳琴,，讓她趕緊過來,。

兩人碰面后，一同打車到了道北餃子城,。在飯店門口,，劉戰(zhàn)勝對劉平威和餃子城員工趙杰說，“叫巫珊出來,，我看見你帶她過來了,。”他邊說邊喊巫珊珊的名字,。趙杰說“沒有這個人”,，他喊出來三個伙計，拿著菜刀威脅劉戰(zhàn)勝,，并聲稱“再喊就砍死你”,。

劉戰(zhàn)勝被四個人追到了馬路對面的廠子里。突然,，他從地上撿了根長鋼管,，揮舞著又攆著四個人跑。經(jīng)過一番吵鬧,，劉戰(zhàn)勝嚇退了餃子城里的伙計,，他和劉鳳琴終于從餃子城帶走了巫珊珊。關于劉戰(zhàn)勝從餃子城帶走巫珊珊一事,，餃子城老板和員工在警方筆錄中分別予以了證實,。

把人救出來之后，劉戰(zhàn)勝又花了20元錢打車,，把劉鳳琴母女送到附近商場,，還花了幾十塊錢給巫珊珊買了身新衣服換上。“她母親說了些感謝的話,，說要去報警,。我說我就不去了，你們去吧,。”劉戰(zhàn)勝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

7月26日晚,，在道口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丁彪為巫珊珊作了詢問筆錄,。在這份筆錄中,，12歲的巫珊珊把康少帝描繪成了一個組織賣淫的犯罪分子。她說,，“被康少帝拐騙之后,，強行發(fā)生性關系，被逼迫賣淫”,。筆錄還提到,，一個姓劉外號“老二”的人和她母親找到了她“劉老二”是劉戰(zhàn)勝的綽號。

一個月之后,，除了康少帝和劉戰(zhàn)勝以外,，道北餃子城的涉案人員悉數(shù)被拘留。后來,，當?shù)孛襟w對此事進行報道時,，故事已經(jīng)完全改頭換面，新聞標題是“滑縣民警魔窟救出5名賣淫女年齡最小的僅12歲”,。

該報道稱,，滑縣公安局道口派出所副所長丁彪、民警何曉克在轄區(qū)走訪排查中獲悉,，“道北餃子城”飯店每天晚上關門后,，還有男子經(jīng)常出入。經(jīng)過調查,，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個賣淫窩點,，最終飯店老板被抓獲。

在報道中,，救人者劉戰(zhàn)勝也變成了“犯罪嫌疑人劉某”,，“劉某等人以幫助找工作為名，誘騙少女到上述場所賣淫,，再從中抽取提成”,。2009年12月2日，劉戰(zhàn)勝被道口鎮(zhèn)派出所帶走，他被控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和組織賣淫罪,，同日被刑拘的還有劉戰(zhàn)勝的外甥康少帝。

劉戰(zhàn)勝至今也想不明白,，作為救人者的他,，為何最終成了控制賣淫組織的黑社會頭目，“我是黑社會老大,，組織賣淫,，又怎么會從賣淫窩點救出我組織的小姐呢？”

站在滑縣街頭的康少帝,。（南方周末記者王瑞鋒/圖）

“一定有人撒了謊”

位于豫北的滑縣,，以道口燒雞聞名。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社會風氣低俗,，當?shù)匾幻蓭熣f，“路邊的很多飯店,，都是靠小姐提供服務招攬顧客,。”

道北餃子城便是提供這種色情服務的場所之一,。這家店的多名小姐對警方說,，“陪客人吃飯喝酒一次30元”，“發(fā)生性關系一次50元”,，“老板不抽成”,。

關于女孩巫珊珊如何流落到道北餃子城賣淫的過程，不同人講述的版本并不一樣,。根據(jù)巫珊珊當日報案筆錄,，她和康少帝相識于一個朋友家，后被康少帝和他的朋友龍軍脅迫到美容店賣淫,。因她拒不賣淫,，兩天后，康少帝在家中與她“強行發(fā)生性關系,，床單上還流了血”,，后又被康少帝送到九龍賓館，最后被送到道北餃子城,。

但是,，康少帝在法庭上卻說，他與巫珊珊是“在網(wǎng)上認識并確定為男女朋友的”,。他否認巫珊珊在他家中住過,，“也沒有發(fā)生性關系”。康少帝的家在?？h小河鎮(zhèn)康莊村,，該村不少村民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巫珊珊曾在村口陪康家人賣農資化肥”,?？瞪俚圻€說，他和龍軍,、巫珊珊一起到滑縣找工作,，“先是去網(wǎng)吧應聘收銀員，后來去了美容店,，在美容店，我們發(fā)生了口角,，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但是,，如果單看警方對劉戰(zhàn)勝的筆錄,，康少帝似乎撒了謊?！爸罏槭裁窗涯憬械脚沙鏊?？你們這伙人都有誰？”警察丁彪問,。

“因為我組織女孩賣淫了,。”劉戰(zhàn)勝答,，“這伙人有我,、康少帝、龍軍,、魏峰,。我們這個團伙是2009年5、6月成立的,，我們這一伙一起找小姐賣淫,，就成立了這個組織?！蓖瑯拥膯栴},，四人的回答完全一樣，并都指認劉戰(zhàn)勝是頭,，稱他為“雞頭”,。

然而，在庭審當天，所有人全部翻供,，提供了與筆錄完全相反的供述,，并稱“遭到了詢問警察丁彪的刑訊逼供”，“筆錄不真實”,。

聲稱遭到刑訊逼供的還有九龍賓館老板張貴安,，他說自己不認識巫珊珊，并且否認自己的賓館有賣淫女,。張貴安說,，在派出所他被丁彪“搭背銬”，一只手從肩膀上面背過去,，另一只手從背后背過去,，兩個大拇指用手指銬銬在一起，掛在一根橫柱上,，腳尖觸地,，俗稱“蘇秦背劍”。

“從晚上10點一直掛到第二天早上8點”,，2016年7月7日,，在自己逼仄的臥室里，張貴安給南方周末記者演示被刑訊逼供的情形,。經(jīng)過那個噩夢般的晚上后,，第二天，渾身酸痛的張貴安在寫滿字的紙上簽字按了手印,。

康少帝也表示遭到了同樣的處罰,。2009年12月2日被帶走后，他清晰地記得自己被關在道口鎮(zhèn)派出所西邊一棟樓的二樓,。在第一間室內,，除了遭受跟張貴安一樣的“蘇秦背劍”，他還被雙手綁在身后,，被繩子吊起至腳尖離地,，“因為當時我不認罪，被警察當沙袋一樣打拳擊,，后背還加了幾塊磚,。”第二天,，他分別在空白和寫滿字的紙上簽字,，按了手印。

此外,，劉戰(zhàn)勝和龍軍均向南方周末記者指控,，他們遭到了道口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丁彪的刑訊逼供,。劉戰(zhàn)勝說，此前他曾因私事與丁彪產生過節(jié),。

讓康少帝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發(fā)現(xiàn)案卷中有他一份2009年7月26日的筆錄，這一天正是巫珊珊報案的當天,。在這份簡單的筆錄中,，還留下了一個QQ號，號碼是劉戰(zhàn)勝弟弟的,。

“這一天我根本沒去過派出所,，更不可能有這份筆錄?！笨瞪俚壅f,，這一天他駕駛拉化肥的三輪車出了車禍，在法庭上,，有多名村民曾出庭作證,，確認康少帝沒有撒謊。

康少帝沒有理由不懷疑,，“筆錄造假”,，“一定有人撒了謊”,。

“最落魄的黑社會”

令人意外的是,，多名被告人關于刑訊逼供和筆錄造假的陳述，法庭并未采納,。

“當事人被刑訊逼供,，但苦于很難保存和提供證據(jù)?！笨瞪俚鄣拇砺蓭煆埼挠懈嬖V南方周末記者,。

對于報案人巫珊珊的筆錄，張文有發(fā)現(xiàn)了諸多疑點,，“巫珊珊說在美容店待了五天,，但包括美容店老板等四個人證明她只待了兩天；她說是康少帝把她帶到的九龍賓館,，但魏峰說是他帶的,；她說在康少帝家里被強奸，但那天她在九龍賓館,?！?/p>

張文有律師在法庭上表示，巫珊珊的控告內容是不真實的,，要求法庭依法嚴肅查證,，“追究巫珊珊相關法律方面的刑事責任”,。張文有還提到一個細節(jié)，每次開庭,，他都要求巫珊珊一方出庭質證,，“法庭說聯(lián)系不到人”。

劉戰(zhàn)勝也一直在滑縣尋找劉鳳琴和巫珊珊母女的下落,，他發(fā)現(xiàn)兩人已銷聲匿跡,，“搬了家，也查不到戶籍”,。

滑縣警方也表示,，“找不到劉鳳琴和巫珊珊”?；h法院提及,，“根據(jù)公安機關出具的證明材料，被害人巫珊珊不知去向,，下落不明,，難以對其詢問查證?！睂τ谖咨荷菏欠?2歲,、屬于幼女，一審法庭稱“公安機關亦未有巫珊珊的戶籍證明,，是否系幼女難以認定”,。

針對“刑訊逼供”和“筆錄造假”兩項指控，南方周末記者多次給道口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丁彪打電話,、發(fā)短信,，對方均未回復。2016年7月13日,，滑縣公安局一名負責人表示,，“此案法院已經(jīng)判決，偵查機關不宜表態(tài),?！?/p>

由于沒有巫珊珊的當庭質證，讓無法取得聯(lián)系的報案人和被告人在偵查機關的供述,，成為判決的重要依據(jù),。至于被告人在法庭上的翻供，法庭并不采納,。

2009年12月24日,，滑縣法院一審宣判，認為劉戰(zhàn)勝稱霸一方,，謀取非法利益,，糾集康少帝,、龍軍、魏峰為非作歹,，組織他人從事賣淫活動,，劉戰(zhàn)勝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犯組織賣淫罪判處六年,。康少帝犯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被判刑一年,，犯組織賣淫罪被判刑十年六個月,。

判決后，被告人全部上訴,。歷經(jīng)滑縣法院五次判決,，安陽中院以原判事實不清，四次發(fā)回重審,。在滑縣法院的第二次判決中,，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事實不清，不予支持,。2012年5月,，安陽中院做出終審判決，以介紹賣淫罪判處劉戰(zhàn)勝和康少帝均一年六個月,。

“從一審到終審,，罪名像剝玉米一樣一層層被剝去，暴露了在偵查過程中證據(jù)不充分的問題,?！睆埼挠新蓭熣f,，“尤其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名不副實?！?/p>

張文有認為,，草草定性黑社會組織罪，與當時的大環(huán)境有關,。彼時河南省公安廳長秦玉海（秦玉海于2014年9月落馬,，2016年4月涉嫌受賄罪被提起公訴）掀起了一股打擊黑社會性質犯罪的高潮。秦玉海曾公開表示,，“2009年河南立案偵辦黑社會性質組織案件115起,，打掉惡勢力犯罪團伙397個，打黑除惡工作綜合成績全國第一,?！?/p>

法庭上,，律師張文有向幾名被告人發(fā)問，“你們組織的章程規(guī)定是什么,，有沒有保護傘,，如何分工，如何盈利,？”

被告人面面相覷,，無從回答。事實上,，康少帝,、龍軍和魏峰三人才剛認識不久，他們三人與劉戰(zhàn)勝也就是吃過一次飯而已,，此前沒有別的聯(lián)系,。至于美容店、九龍賓館和餃子店的人,，都否認認識他們,。

“要是黑社會，也是最落魄的黑社會,?！眲?zhàn)勝說。

連環(huán)訴訟

這一案件還引發(fā)了康少帝一家連環(huán)訴訟,。2009年12月2日,，康少帝被帶走當日，他的父親康建才以涉嫌窩藏,、妨礙執(zhí)行公務被刑事拘留,。

直到2013年11月，滑縣公安局撤銷了康建才的案件,，理由是“在偵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不應追究康建才的刑事責任”,，并給予了三萬七千元的國家賠償和一萬元的撫慰金。

即便終審判決后,，康家人和劉戰(zhàn)勝仍堅持認為“辦案民警刑訊逼供和筆錄造假”,，他們進行了曠日持久的申訴和上訪?；h法院統(tǒng)計,，自2011年以來，康家人共上訪118次,。

這給當?shù)卣畮順O大的信訪壓力,，也想出諸多方式息訪。2015年4月,，滑縣法院向康家戶籍所在地?？h公安局發(fā)送了一份《關于對司海鳳予以治安拘留的司法建議》,，認為康少帝的母親司海鳳嚴重擾亂了信訪秩序，建議?？h公安局對司海鳳進行拘留,。

浚縣公安局沒有采納,。三個月后,，在鄭州上訪的康建才和妻子司海鳳涉嫌誣告陷害罪和尋釁滋事罪，被滑縣公安局刑事拘留,。隨后,，上百名持槍和盾牌的警察搜查了康家。

2016年4月,，該案在安陽縣法院開庭審理,。開庭前，安陽縣檢察院給康建才發(fā)了一份《量刑情節(jié)提示告知書》,，提示他如果罪名成立,，會判三年或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對于當庭認罪,，有自首立功情節(jié),，可以得到相應的從輕、減輕處罰,?！?/p>

康少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打父母被刑拘以來,，當?shù)卣ㄟ^各種渠道勸說父母兩人認罪,。2016年元旦期間，辦理此案的一名警察到看守所給他母親司海鳳送了兩次生活費,，給父親康建才送了一次生活費,。

康少帝提供的一份錄音顯示，這名警察說她“不當家”,，希望康家不要埋怨她,。2016年7月13日,，這名警察在電話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給犯罪嫌疑人送生活費都是小事”，案件已移交法院,，她不便接受采訪,。

無論如何，對于康少帝來說,，一次身陷囹圄,，讓整個家庭墜入深淵,。

而康少帝和劉戰(zhàn)勝依然覺得，對于他們兩人的判決并不公平,，他們還在努力申訴,，希望能還給他們一個公道。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龍軍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王瑞鋒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