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張獻忠江口沉銀地與瘋狂的挖寶村莊）

驚天大案的背后,，是岷江邊狂熱的發(fā)財夢：有人一夜暴富，有人葬身江底,，有人鋃鐺入獄,。

江口沉銀考古現(xiàn)場大門緊閉，里面正進行發(fā)掘工作,。新京報記者韓雪楓 攝

1月15日,，四川眉山市彭山區(qū)江口沉銀遺址考古現(xiàn)場發(fā)布消息，考古隊在施工的過程中,，已發(fā)現(xiàn)少量銀錠,、銀簪、戒指等文物,。

1月5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lián)合國家文物局水下遺產(chǎn)保護中心,、眉山市彭山區(qū)文物管理所啟動江口沉銀遺址水下考古發(fā)掘工作,。每年的4月底，岷江會進入汛期,，所以全部的發(fā)掘工作會在今年3,、4月間完成。

江口沉銀遺址位于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區(qū)江口鎮(zhèn)的岷江河道內(nèi),，遺址保護范圍面積約100萬平方米,。2010年被批準成為眉山市文物保護單位。

2005年以來彭山區(qū)江口鎮(zhèn)岷江河道內(nèi)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大量文物,，這些文物包括銘刻年號的金冊,、裝于木鞘中的銀錠、“西王賞功”錢幣以及大量的銀質(zhì)飾品,、碎銀等,。2015年12月,，在彭山召開了江口沉銀遺址保護和考古研討會，經(jīng)專家論證,，江口沉銀遺址極有可能為文獻中記載的張獻忠船隊被伏擊地點,。

張獻忠是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在成都稱帝,，創(chuàng)建大西國,。順治三年，張獻忠從成都撤退,，途經(jīng)江口時被南明將領(lǐng)楊展擊敗,，將許多裝有財物的船只沉在江口。

張獻忠已死去近四百年,，但他留下的寶藏,，仍攪動著風(fēng)云。2015年,，彭山公安機關(guān)破獲大案,，打掉盜掘文物犯罪團伙10個，破獲盜掘古文化遺址,、倒賣文物案件328起,，抓獲犯罪嫌疑人70名，追回各類文物千余件,，其中一級文物8件,、二級文物38件，三級文物54件,，涉案文物交易金額達3億元,。

驚天大案的背后，是岷江邊狂熱的發(fā)財夢：有人一夜暴富,，有人葬身江底,，有人鋃鐺入獄。

寶藏

1月13日,，“江口沉銀遺址”挖掘現(xiàn)場,。整個工地的南北長度大概1.5公里，被藍色的彩鋼板圍住?，F(xiàn)場只有兩個出入口,，一個離鎮(zhèn)政府不遠的出入口供人員進出，一個靠北稍遠的供工程車輛通行,。

洪江區(qū)委宣傳部副部長胡鳳翔告訴剝洋蔥,，目前挖掘現(xiàn)場采取全封閉管理，由當?shù)毓矙C關(guān)負責(zé)安保工作,?！袄锩娴墓ぷ魅藛T進出都要通過安檢,。”

在考古現(xiàn)場不遠處的雙江村,，記者碰到了村民王建昌（化名）,，他家離岷江不太遠，“早年間確實聽說過有人打漁撈起過東西,，但沒有人把這個說法當回事,。大家真確定江里有寶貝，是近十年的事情,?！?/p>

政府部門掌握的情況與王建昌類似，彭山區(qū)文物管理所所長吳天文介紹,，2005年4月,，彭山引水工程在江口鎮(zhèn)岷江“老虎灘”河床施工。20日上午,，施工過程中挖掘機挖出了一段木頭,，從木頭中滾落了一些黑色的塊狀物體。黑色物體引起了附近一個村民的注意,，這個村民當時正在河灘上撿鵝卵石,，見到黑色物體趕緊去撿。他的動作又引起周圍民工的注意,，不一會兒,，黑色物體被瓜分一空。

事后,，有人向政府部門報告了此事,。彭山文管所和公安機關(guān)一共追回了7個黑色物體。經(jīng)過鑒定,，這些黑色物體全部是銀錠,，其中六個有銘文，寫著“京山縣十五年餉銀十兩”“湘潭縣運糧官軍行用糧五十兩”等字樣,。

“我們這兒一直有張獻忠沉銀的傳說，這些銀錠是崇禎年間的,，時間和張獻忠對得上,，加上是湖南、湖北的餉銀,，銘文上的地名和張獻忠的行軍路線吻合,，我們就懷疑這是張獻忠的沉銀地?！眳翘煳恼f,。

彭山江口挖出銀錠,，疑似是張獻忠沉銀地的消息經(jīng)媒體報道后，成為彭山人街談巷議的談資,。

1月18日下午,，在雙江村三組遠眺岷江，江邊施工處是沉銀考古現(xiàn)場,。新京報記者韓雪楓 攝

在這之后,，居住在岷江岸邊的村民，將他們的目光,，慢慢放在了這片世世代代在身邊流淌的江水上,。“只要河灘上有施工,，大家都會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能不能撿到東西?！蓖踅úf,，他也去河灘上撿過東西，但“什么都沒有撿到,?！?/p>

就在關(guān)于沉銀的議論慢慢冷卻的時候，寶藏又出現(xiàn)了,。2010年,，岷江邊的采沙場里挖出了一個重達12斤的黃金盤。2011年,，岷江河道取砂石的過程中,，大量文物被挖出，包括金冊,、銀錠,、西王賞功金幣、西王賞功銀幣,、銀發(fā)簪和大量碎銀,。

岷江的平靜被徹底打破了。人們蜂擁到江灘上,，拿出各種工具,，四處進行挖掘。在江邊挖掘之余,，還有人把目光投向了水下,。“人最多的時候，半夜十多艘船停在江面上,，”吳天文說,。

水下暗流

徐云（化名）就是把目光投進水里的人。他是彭山小有名氣的收藏家,，因為藏有5件與張獻忠有關(guān)的文物,，2009年還上了中央電視臺。

2012年底,，徐云找到王文（化名）,，一起打撈水下的寶藏。王文也是古董圈內(nèi)人,。他倆根據(jù)需要,，又找了兩名“合伙人”——梁健（化名）,，雙江村漁民,，王文的表親，擁有一條漁船,；宋明（化名）,，曾在海軍某部服役，有著多年的潛水經(jīng)驗,。

這個四人團伙每人出資1.5萬元,，購買了潛水服、氧氣瓶,、金屬探測器等設(shè)備,。

第一次出水是在2012年12月。當天,，他們將船停到了江中,，由宋明身穿潛水服，綁著繩索到水下挖寶,。他們約定,，如果宋明在水下挖到寶或者遇到危險，一拉繩子,，水面上的人就要把他拉出來,。

第一次行動持續(xù)了四五個小時，但什么都沒有撈著,。他們沒有著急,，繼續(xù)以每周兩三次，每次三四個小時的頻率,，打撈著自己的發(fā)財夢。

徐云后來向警方供述稱，這個持續(xù)10個月的盜寶行動,，共計挖到10個五十兩銀錠,、一根青岡木（內(nèi)有30多斤碎銀子、1個五十九兩銀錠,、3個二十五兩銀錠）,，1個金“西王賞功”、3個銀“西王賞功”,，1張金冊等,。自己總共分得35萬元。

直到接受審判,，徐云才知道他們這個四人團伙,，挖到的文物遠不止這些。事實上,，這個四人團伙里還有一個小團伙,。王文、宋明和梁健,，經(jīng)常會瞞住徐云,，偷偷到江里開工。

在挖寶行動開始后不久,，琢磨出規(guī)律的王文就悄悄找到了宋明,。王文對宋明說，水下只有你一個人,，每次都是我拉你上來,。如果能夠把寶藏起來，我可以幫你賣掉,，賣的錢我們均分,。宋明同意了王文的建議，此后他幾乎每次挖到寶,，都會隱藏一部分,。

岷江河道里發(fā)現(xiàn)的銀錠。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在平時的生活中,，賺了錢的4人常常一起吃喝玩樂，但判決書顯示,，他們私下大都互相隱瞞與提防,。

雖然徐云是這個團伙的組建者，但他直到接受審判前,，仍然以為只挖到1張金冊,，實際上這個團隊共挖到了6張金冊,，其他5張被王文、梁健和宋明私藏,。

王文和宋明對梁健也有所隱瞞,。雖然每次開工梁建都在船上，但他始終不知道王文和宋明隱藏了他們挖到的最珍貴的文物——虎鈕永昌大元帥金印,。

這枚金印后來被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彭山區(qū)文管所所長吳天文告訴剝洋蔥，這枚極有可能是張獻忠本人持有的金印,，是江口沉銀遺址的核心文物,，意義重大。

這一天是2013年4月4日,，晚上四人決定下水挖寶,。當天是清明節(jié)，有所忌諱的四人在江邊祭拜了張獻忠,。

也許是祭拜起了作用,，當晚宋明挖到一個金老虎。幾天后,，在不遠處又挖到了一枚金印,，金印上有4個孔，正好和之前的金老虎配成一體,。

瞞下這枚虎鈕永昌大元帥金印后,，在宋明的要求下，王文帶著他找到了文物販子袁光西（化名）,。判決書顯示,，金印總共賣了800萬元，宋明分得390萬,。

2013年10月,，徐云已經(jīng)生出疑心。一天夜晚,，他跑到江邊停船處,，發(fā)現(xiàn)王文三人瞞著他下水了。事情敗露,，四人散伙,。

散伙后，徐云將兒子送到成都學(xué)習(xí)潛水,，隨后重新組建了一個新團伙,。

寶藏地圖

村子里的人開始瘋狂挖寶。那么,，張獻忠沉銀地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并傳入民間,？

記者查閱當?shù)匚氖焚Y料發(fā)現(xiàn),，當?shù)囟嗄昵熬鸵呀?jīng)發(fā)現(xiàn)過銀錠。根據(jù)記載,，1990年8月,，漁民鄔長福網(wǎng)得大小銀錠各一，大者3斤,，小者一兩。1992年12月,，工人黃某撈得銀錠一個,，一農(nóng)機站農(nóng)民亦在河邊淤泥中發(fā)現(xiàn)明代翹角銀錠2枚，各3．7斤,，上鐫“閔杰”2字,。

彭山一位政協(xié)委員告訴剝洋蔥，當時彭山縣政府對這些發(fā)現(xiàn)也很重視,，1993年邀請了四川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王綱等專家前往考察,。同年，彭山縣還邀請四川省地礦局物探隊高級工程師李明雄一行8人,，在江口鎮(zhèn)“老虎灘”一帶秘密進行了初步勘探,。

這次勘探從江口鎮(zhèn)北端的兩河交匯處起，往南大約3公里,。采用的金屬探測儀器,，能探查到河底10米深處?？辈榘l(fā)現(xiàn)了7處“異常地段”,，其中3處已肯定與大批金屬物有關(guān)。1993年1月15日,，李明雄團隊繪制了定位圖紙,。

彭山一位退休干部透露，當時之所以沒有進行挖掘,，一是縣里資金緊張,，難以承擔挖掘費用，二是誰也不敢肯定水下是否有寶藏,，縣里害怕承擔無功而返的責(zé)任,。

于是當?shù)卣畬@次勘探一直秘而不宣，“寶藏地圖”也從未公開,，直到2009年,。

2009年，中央電視臺《走近科學(xué)》節(jié)目公布的“藏寶圖”,。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那年11月,，中央電視臺《走近科學(xué)》“尋找迷失的寶藏系列”的第四集，節(jié)目完整展示了李明雄多年前繪制的圖紙,，還邀請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的專家再次進行了勘探,。節(jié)目完整記錄了專家組的勘探過程，最后還指出,，“M3（金屬探測信號最強烈的一個區(qū)域）長7米,，寬2米，深3到5米,，如果這些寶貝都是金銀器,，那么從體積上算它們將至少能裝滿一輛運輸卡車?！?/p>

記者聯(lián)系到“盜寶案”中的一位被判緩刑者,，但他拒絕接受采訪，記者無從證實這份地圖是否對盜寶者產(chǎn)生過影響,。

彭山區(qū)委宣傳部一位工作人員表示,，2010年10月時江口沉銀遺址才獲批為眉山市級文物保護單位?！捌鋵?009年的時候我們也不能肯定那里就是張獻忠沉銀的地方,。”她表示,，四川許多地方都有張獻忠沉銀的傳說,，當年并沒有強有力的證據(jù)去證明江口就是張獻忠沉銀地。

江口鎮(zhèn)在古代極為繁華,，岷江自北向南流過江口后,，一路向南匯入長江。由此,，江口成為水路進出成都的門戶,。“之前我們從江里面挖出的銀錠,，有專家就說,，不一定是張獻忠的，也有可能是從其他船上掉下來的,?！鄙鲜鲂麄鞑抗ぷ魅藛T表示，“我們當時邀請央視過來,，更多的是出于城市營銷的目的,，抓一個噱頭去推廣我們彭山?！?/p>

“國家全挖完了最好”

對于那段被瘋狂盜寶的時間,，吳天文記憶深刻,。作為文管所所長，保護文物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岷江魚少,，打漁并不是一份好營生，所以平日江面上的漁船很少見,，遑論夜晚,。

那些夜里停在江面上的船引起了政府部門的注意。2013年4月,，彭山文管所和公安部門一起組建巡查組,，開始在江邊巡查。

吳天文介紹,，巡查范圍從岷江大橋到兩江匯合處，這段路大約兩公里,，平均一個星期兩次,。

但這種巡查有時候并沒有用處，“現(xiàn)在什么事情都講法律,，我們拿他們沒有辦法,。”

吳天文說,，晚上在江上行船并不違法,。“他們可以解釋說在打漁,、在游泳,、在練潛水，我們沒有證據(jù),，不能拿他們怎么樣,。”水下遺址保護的特殊性就此凸顯,，哪怕是將挖到寶的漁船堵到江心,，只要船上的人悄悄把文物扔到水里，便算毀滅了證據(jù),。

巡查無濟于事,，吳天文和公安部門想到了一個方向：從文物倒賣入手，收集證據(jù),，打掉這些團伙,。

當?shù)鼐酵嘎叮?014年5月1日，眉山市成立由市公安局長任組長的專案組,，展開秘密偵查,。專案組花費近一年時間,，梳理出了6個盜掘團伙、3個倒賣團伙,，總計40余名涉案人員,。

2015年4月25日下午，當?shù)毓矙C關(guān)抽調(diào)212名警察,，分成8個抓捕組對已掌握的6個盜掘團伙骨干展開了同步抓捕,。12小時內(nèi)到案31人，扣押西王賞功27個,、銀錠39個,、各類錢幣逾千枚、其余金銀雜件逾百個,、潛水服30套,、氧氣瓶24個、金屬探測儀6臺,。

同年6月,，徐云及兒子自首。

1月13日,，剝洋蔥記者在雙江村走訪,，發(fā)現(xiàn)村中建筑多為平房或2層小樓，外觀看起來較為普通,。一位村民說,，一般村里挖到寶的人家也不敢太大手大腳花錢。

江口鎮(zhèn)一處民房粉刷著一行標語,，“增強法治意識,，減少違法犯罪?！?/p>

挖寶給雙江村帶來的傷痛仍未散去,。被捕的70多人里，有雙江村的10多人,。60歲的趙合就在去年9月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4年。

他曾告訴警方,，他一直都經(jīng)受住了誘惑,。但看著周圍的人一個個發(fā)了財，他最終沒忍住,。

2015年春天的一個夜晚,，趙合與兩個妻弟、兩個侄子一起去了江面。但挖了沒幾天,，就碰到了公安機關(guān)的整治,。5人全部被判緩刑。

村里也有下了水再也沒上來的,。王建昌說,，村里有個不到30歲小伙子，下了水再也沒有上來,，留下一雙孩子,。

村里也有個發(fā)了大財?shù)摹４迦丝粗麖拇謇镒罡F人家之一,，忽然買房買車,，換車，再換車,，再鋃鐺入獄,。

今年4月，考古發(fā)掘就將完成,。村子旁邊會建一個博物館,，擺滿從江里挖出的文物。

“國家全挖完了最好,。”與記者的聊天中,，一位村民說,。這個村民身后的房子上，粉刷一行標語,，“增強法治意識,，減少違法犯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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