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轉(zhuǎn)包200萬酬金變10萬,，最后一名“殺手”反悔,；一審法院判決5人無罪，檢方抗訴后重審

漆為四最終決定不殺人,。

他是朋友韓桂生雇傭的“殺手”，“暗殺”的目標是廣西南寧大自然花園置業(yè)有限公司董事長蔣嚴,。

新京報記者獲得的司法材料顯示,，在這條涉嫌“雇兇殺人”鏈中，韓桂生并不是第一雇主,。200萬元,，是第一雇兇者開出的價碼；10萬元，是“殺手”最終拿到的數(shù)目,。交易經(jīng)過層層轉(zhuǎn)包,，逐級抽成，5人陸續(xù)接盤,，價碼一路縮水到原價的二十分之一,。

處于雇傭鏈條末端的漆為四，覺得為10萬元冒險,，“不值,。”他不想殺人,，但又想獲得酬金,，他直接聯(lián)系蔣嚴，主動交出身份證,。他急于向蔣嚴證明,，他不準備動手。隨后,，蔣嚴與漆為四配合,，演了一出“綁架”戲。

躲避一段時間后,，蔣嚴報警,。南寧警方抓獲漆為四，按照其供述,，陸續(xù)控制其他4人,。

“雇兇殺人”鏈,。

司法材料顯示,，雇兇者名為岑如祥，曾與蔣嚴存在經(jīng)濟糾紛,。6名犯罪嫌疑人中,，除漆為四沒有具體犯罪情節(jié)，無逮捕必要外,，其余5人均被以涉嫌故意殺人罪起訴,。

2016年4月28日，南寧市青秀區(qū)人民法院一審以證據(jù)鏈存在斷裂,，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判決五人無罪,。此后,，青秀區(qū)檢察院提交刑事抗訴書,。2016年底，南寧市中級人民法院因原審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裁定撤銷一審判決，發(fā)回重審,。

5月3日至4日,，廣西涉嫌“雇兇殺人”轉(zhuǎn)包案在南寧市青秀區(qū)法院開庭審理,。受訪者供圖

2018年5月3日，案件在青秀區(qū)人民法院重審開庭,，次日休庭,。由于被告辯護人臨時向法庭申請調(diào)取新的證據(jù)，法庭宣布延期審理,。

“有人雇我來殺你”

一張一指長的白色紙條,，用鉛筆歪歪斜斜寫著一串數(shù)字。

紙條是漆為四寫的,。漆為四告訴新京報記者,，2014年4月28日下午，他在南寧市青秀路18號的一棟辦公樓一樓大廳徘徊許久,，嘗試繞過保安,，進入樓內(nèi)失敗后，隨手撕下一張紙條,，寫上一串號碼,，再遞還給前臺的工作人員說，“讓你們老總給我打電話,，這個電話對他非常重要,。”

“說罷,，他走出大廳，沒有留下姓名,?！贝笞匀还竟ぷ魅藛T表示。

5月8日,，廣西南寧,，大自然公司外景,。新京報記者 王煜 攝

這棟樓屬于南寧市大自然花園置業(yè)有限公司。公司開發(fā)的大自然花園小區(qū),，是南寧最早一批花園洋房,。靠近馬路一側(cè),，一棟黃色外觀的二層洋樓,，是大自然公司的辦公樓。大門正對著前臺,，如果得到保安的允許上到二樓,，一直往里走，就能看到大自然公司董事長蔣嚴的辦公室,。

蔣嚴告訴新京報記者,，他籍貫山東，從小在河北長大,，之后在石家莊入伍,，在部隊服役超過十年。

1989年,，蔣嚴以正營職軍官身份轉(zhuǎn)業(yè),。跟很多同齡人一樣，他選擇“下?！?，到海南發(fā)展。1993年,，因為看中當時廣西南寧市政府提出的投資政策,，蔣嚴來到南寧開辦公司，之后在此定居,。

蔣嚴回憶,，生意場上二十多年，時常有像漆為四一樣的人來到公司,，故弄玄虛一陣,，目的“不是要錢，就是想留下來找份工作”,。因此,，他將紙條放在一邊，沒有打算理會,。

見此情景,，秘書又提醒一遍“這個號碼很重要”。電話打通后,，蔣嚴自報家門,，男子開口就是,，“有人雇我來殺你?！?/p>

“腦袋第一個感覺是詐騙,。”蔣嚴說,，他當時判斷,，如果不是惡作劇，男子可能就是想訛錢,，便回復說,，“你要殺我你就來吧?！?/p>

對方告訴蔣嚴,，“我有你電話號碼、身份證信息,、車牌號碼,，但是我想通了，決定不殺你,?！?/p>

至于臨陣倒戈的理由，漆為四提到,，是因為覺得“不值”,，“總共就給十萬元，我不想冒這個險,?！彪娫捓铮瑐z人約定,，當天晚上8點鐘見,。

放下電話，公司幾名下屬也認為是詐騙,，勸蔣嚴不要理會,。蔣嚴想，見一面也無妨,。

“劃不來的交易”

2014年4月28日晚上8點左右,，蔣嚴帶著公司下屬3人來到南寧市錦春路上的迪歐咖啡。

漆為四出現(xiàn)后不見外,，自顧自落座，掏出一舊款白色三星手機,。打開手機相冊,，里面有蔣嚴照片,。畫面中的蔣嚴，有的正在走路,、有的陪朋友去商場,、有的剛剛下車，像是長期跟蹤偷拍,。

蔣嚴說,，看完這些，他“后背發(fā)涼”,，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瘦小的男子，沒有開玩笑,。蔣嚴拿著手機,，左右滑動相冊，放大,、縮小,。他滿腦子想，“要趕緊給自己配幾個保鏢,?！?/p>

收起手機，“殺手”漆為四跟蔣嚴攤牌,。蔣嚴提供的現(xiàn)場談判錄音顯示,，男子自稱外號“阿四”。為表達“誠意”,，阿四把身份證交給蔣嚴驗明正身,。“現(xiàn)在肯定有這回事,，但是我敢來見你就沒事,。”漆為四說,，“劃不來,，才十萬塊錢，我的命不止十萬塊錢,，我的意思是,，劃不來就不做?！?/p>

說完這些,，漆為四似乎又想起自己的“殺手”身份，補充說,，自己這么做,，“按（做）壞人來講肯定是不對的,。”蔣嚴的一名副總接過話茬,，“你是個聰明人,，做了聰明的選擇?！?/p>

漆為四沒理會,，接著透露，是曾經(jīng)的獄友“阿生”雇的他（后文中的韓桂生）,。漆為四說,，阿生也是受雇于人，他“可以幫忙將這個人（幕后主使）找出來”,。

“我不想搞你,。”漆為四進一步提需求：希望蔣嚴配合,，擺拍幾張照片,，回去好交差拿錢?！安挥门欠N有血的,，表明你被綁就行，這個社會是講證據(jù)的,?！?/p>

蔣嚴告訴新京報記者，按照漆為四的指揮,，他當即抓起一把紙巾,，塞到自己嘴里，并將手背到椅子后,。

阿四拍下照片,，叮囑一句，“你把手機關(guān)掉,，出去躲一個星期再回來,。”然后離開包房,。

蔣嚴照做了,。他關(guān)掉手機，飛到上海呆了十天,。蔣嚴告訴新京報記者,，沒有立即報警，主要是因為從漆為四帶來的照片看，很多角度距自己非常近,，懷疑是公司有“內(nèi)鬼”,，自己打算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在公司內(nèi)部摸查,。

從上海回南寧后,，蔣嚴雇了四個保鏢,，還在家里養(yǎng)了兩條狼狗。內(nèi)部自查兩個多月,，“內(nèi)鬼”沒有找到,。2014年8月4日，蔣嚴向南寧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第五大隊報警,。

從200萬元到10萬元

漆為四已經(jīng)“暴露”,，抓捕過程并不復雜。通過對漆為四的審訊,，一筆涉嫌“雇兇殺人”生意,，逐漸變得清晰。

新京報記者獲得的材料顯示,，這起交易經(jīng)過五層轉(zhuǎn)包,，每一層都從中抽成。從最初雇兇者出價200萬元,，經(jīng)過五次倒手,，至交易末端的漆為四，價格只有十萬元,。

南寧警方的偵查材料顯示,，雇兇者名叫岑如祥，五層“殺手”,，依次分別是羅桂全,、常旭東、韓建生,、韓桂生,、漆為四。

上述五人均為單線聯(lián)系,，彼此之間并不認識,。其中，漆為四與韓桂生曾為柳州監(jiān)獄的獄友,，韓桂生與韓建生是堂兄弟,。

新京報記者從知情人處獲悉，岑如祥綽號“十四哥”，壯族,，時年48歲,，是廣西合山一家企業(yè)法人；羅桂全是小生意人,，年長岑如祥三歲,，經(jīng)營水泥生意，與岑如祥相識多年,；常旭東人稱“三哥”,，經(jīng)營一家燒烤店，時年56歲,；韓建生1982年出生,，2004年12月因故意傷害罪獲刑14年，2012年1月出獄,；韓桂生比韓建生大三歲,，2007年6月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半，2010年4月出獄,。

南寧市青秀區(qū)檢察院的起訴書顯示,，岑如祥指使羅桂全雇傭殺手，去殺害蔣嚴,，出價200萬,，通過現(xiàn)金交易。此后,，岑如祥將蔣嚴的照片,、身份證復印件、電話號碼,、車牌號碼等信息提供給羅桂全,。

羅桂全是南寧本地人，出生在南寧市西鄉(xiāng)塘區(qū)一處城中村,，家中兄弟姐妹6人,，羅桂全排行老幺。他的哥哥羅團結(jié)告訴新京報記者,，羅桂全做水泥,、建筑生意，平時很少與家人聯(lián)系,，“現(xiàn)在家里都聯(lián)系不上他,，”但曾有不少人來家中找羅桂全，“在社會上認識的人應(yīng)該不少,?！?/p>

新京報記者從案件知情者處獲悉,，實際上，羅桂全收到錢后沒有動手,，而是扣下100萬元,，然后找到社會關(guān)系相對復雜的常旭東，以100萬元的價格,，將這筆生意轉(zhuǎn)包,，并移交蔣嚴的個人信息等。

上述知情者告訴新京報記者,，常旭東通過越南朋友,，找到緬甸雇傭兵入境殺人。2014年1月初,，常旭東告訴羅桂全，殺手已經(jīng)將蔣嚴埋尸山上,。羅桂全兌付承諾,，交給常旭東100萬元。

過一段時間,，羅桂全發(fā)現(xiàn)蔣嚴沒有死,，到南寧郊區(qū)的埋尸地點，挖開后,，發(fā)現(xiàn)是一座空墳,，他意識到上當。此時,，緬甸殺手已經(jīng)拿錢回國,。

新京報記者獲得的司法材料顯示，常旭東向羅桂全提出,，如果重新尋找殺手,，需要追加100萬元。羅桂全向岑如祥轉(zhuǎn)述,，岑如祥口頭答應(yīng)“事成后再付”,。意識到“殺人”沒有那么容易后，岑如祥萌生退意,，但已經(jīng)不能回頭,。

2014年4月，常旭東找到曾經(jīng)坐過牢的韓建生,，讓其操辦“殺人生意”,。

司法材料顯示，韓建生拿到27萬元現(xiàn)金,，以及一部白色手機,、一張寫有車牌號的紙條和一張蔣嚴的紙質(zhì)照片,。常旭東向韓建生許諾，事成后再付余款23萬元,。

韓建生也沒打算自己動手,。他以20萬元現(xiàn)金將“殺人生意”轉(zhuǎn)包給堂兄韓桂生。一場飯局上,，韓桂生向漆為四“介紹生意”時,，價格只剩下10萬元。

漆為四意識到這樁生意受到層層抽成,，對這筆交易意興闌珊,。

2014年9月11日，漆為四被警方刑事拘留,，因其沒有具體犯罪情節(jié),，同年10月27日，青秀區(qū)檢察院認為無逮捕必要,，決定對其不起訴,。

同年9月21日，韓桂生被捕,；11月5日,，韓建生被捕；常旭東和羅桂全,，則分別于同年10月16日和11月6日被捕,。

2014年11月18日，岑如祥主動到南寧市公安局青秀分局自首,。

或因經(jīng)濟糾紛“雇兇殺人”

蔣嚴告訴新京報記者,，他不認識岑如祥。青秀區(qū)檢方的公訴材料顯示,，岑如祥的殺人動機,，源于一場經(jīng)濟糾紛。

南寧市青秀區(qū)檢察院的起訴書顯示,，檢方依法審查查明,，2012年8月，岑如祥投資參股廣西桂盛房地產(chǎn)有限責任公司,，間接參與投資南寧大自然花園置業(yè)有限公司,。

蔣嚴告訴新京報記者，2000年9月14日,，桂盛公司與蔣嚴擔任法人的新天都公司簽訂《合作開發(fā)房地產(chǎn)合同書》,，并合作成立南寧大自然置業(yè)有限公司，共同開發(fā)大自然花園項目,。桂盛公司占股51%,，新天都公司占股49%,。

2013年11月11日，因“桂盛公司延遲開發(fā),，導致商業(yè)機會喪失,，造成自己損失”，蔣嚴對上述兩家公司提起訴訟,，要求對土地使用權(quán)份額進行分割,，并提出4000萬元的索賠要求。

此時,，岑如祥因2012年8月參股廣西桂盛房地產(chǎn)有限責任公司,，間接成為南寧大自然花園置業(yè)有限公司股東。

這起民事糾紛歷經(jīng)兩次審理,，以及一次再審申請,，以蔣嚴敗訴收場——2017年12月，最高法駁回蔣嚴的訴求,。

青秀區(qū)檢察院在起訴書中稱,，岑如祥因擔心其投資參股桂盛公司、大自然公司虧損,，于是通過羅桂全雇傭殺手去殺害蔣嚴。

一場民事糾紛,，自此變得不可收拾,。

檢方抗訴后重審

2014年12月26日，南寧市公安局青秀分局偵查終結(jié),，以岑如祥,、羅桂全、常旭東,、韓建生,、韓桂生五人涉嫌故意殺人罪，移送南寧市青秀區(qū)檢察院審查起訴,。

青秀區(qū)檢察院分別于2015年2月10日和4月25日,，兩次將案件退回警方補充偵查，并三次延長審查起訴期限,。青秀警方最終于2015年5月25日補查重報,。

2015年7月9日，青秀區(qū)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起訴書中,，檢方稱，五人雇兇剝奪他人生命,，其行為觸犯刑法,，應(yīng)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刑事責任,。五人已著手實施犯罪，由于意志以外的原因未能得逞,，是犯罪未遂,。

一審中，岑如祥當庭翻供,。除韓桂生和常旭東辯稱,，自己收到的信息是“控制蔣嚴”，是綁架而非殺人外,，其余三人均認罪,。

青秀區(qū)檢察院當庭舉證岑如祥名下的銀行賬戶流水清單。羅桂全的姐姐作為證人,，證實羅桂全曾于2013年底,，將幾箱錢交給其保管，過一段時間后又拿走,。

一審庭審中,，岑如祥是否曾遭遇疲勞審訊及刑訊逼供，成為控辯雙方焦點,。

2016年4月28日,，青秀區(qū)法院一審認定，處于居中環(huán)節(jié)的韓桂生,、常旭東兩人,，出現(xiàn)供述無法與有效聯(lián)系的上線或下線相印證的情形，認罪種類不一致,，因此證據(jù)鏈存在斷裂,，不能得出從羅桂全到漆為四分配錢款是為了雇兇殺人的唯一結(jié)論。此外,，因為公訴機關(guān)舉證的證據(jù),，不足以排除岑如祥、羅桂全被刑訊逼供的可能,，兩人的供述作為非法證據(jù)被予以排除,。

青秀區(qū)法院最終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判決五人無罪,。

2016年5月3日，蔣嚴向青秀區(qū)檢察院提出抗訴申請,，三天后,，青秀區(qū)檢察院提交刑事抗訴書。青秀區(qū)檢察院認為,，一審法院判決違法排除合法證據(jù),，導致認定事實不清,，判決確有錯誤，應(yīng)予糾正,。

在抗訴書中,，青秀區(qū)檢察院表示，依據(jù)看守所外提記錄,，警方對岑如祥的提審,，并沒有超過法律允許的訊問時間，且岑如祥回到看守所后體檢正常,，沒有證據(jù)證實警方對岑如祥實施刑訊逼供行為,。此外，一審法院未考慮口供之間的印證關(guān)系,，“片面看待全案證據(jù)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導致認定事實錯誤?！?/p>

2016年底,，因原審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南寧市中院裁定撤銷一審判決,，發(fā)回重審。

2018年5月3日,，案件在青秀區(qū)法院重審開庭,。此時，涉案6人已釋放近兩年,。南國早報報道顯示，庭上,，6名被告人輪流受審時一致翻供,，均表示之前受到辦案機關(guān)人員“敲打”，故而承認層層轉(zhuǎn)包的雇兇殺人（未遂）經(jīng)過,。6名被告人的辯護人一致認為,，6名被告人沒有要蔣先生的命，只是綁架勒索錢財,。由于被告辯護人臨時向法庭申請調(diào)取新的證據(jù),，法庭宣布延期審理。

岑如祥的辯護律師,，廣西眾維律師事務(wù)所律師王躍輝表示，案件目前正在重審休庭階段，對于案情細節(jié)“目前不方便透露”,。羅桂全的代理律師王勇，也未透露細節(jié),。此外，新京報記者聯(lián)系一審法院南寧市青秀區(qū)法院,，未獲回應(yīng),。

一審認定岑如祥等五人無罪后，蔣嚴在家中裝上監(jiān)控設(shè)備,，重新雇回保鏢,。蔣嚴平時經(jīng)常琢磨，自己與岑如祥的經(jīng)濟糾紛,，還不至于到非要取人性命的地步,。

蔣嚴擔心還有人要對自己“動手”，于是更加深居簡出,。他說,，那種令人恐懼的感覺，又回來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王煜 實習生 盧功靖 廣西南寧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