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本科畢業(yè)做保姆的人：她們住豪宅，月入過萬，但卻被監(jiān)控,，體會到很強的“下人感”

飯菜的熱氣升騰，氣氛劍拔弩張。

王凌佳低著頭不出聲,，等待又一場爭吵,。

最先發(fā)起進攻的是8歲的小女孩，而她的對手是60多歲的奶奶,。

奶奶給女孩夾了口菜放進她的小碗里,，“我不要！”女孩從小被媽媽教育用公筷吃飯,，看著奶奶的筷子,，生硬地拒絕。

“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了,，能有什么細菌,？”奶奶開始不滿，祖孫倆不依不饒,。

尖刻的話語落在王凌佳的耳朵里,，她把身子放得很低，恨不得藏在飯桌下,。

這是23歲的她做住家保姆的第6天,，每逢與她不相干的矛盾發(fā)生，她總是用沉默抵擋危機,。

“少說多做”是公司阿姨們教給她的必修課,。

去年，王凌佳從南寧的一所二本院校畢業(yè),。在東莞做客服專員時,，她月薪5000元，單休,，經(jīng)常加班,。

今年6月，她被住家保姆的帖子吸引了,，上面說,，月薪可以過萬。

她來了才發(fā)現(xiàn),，調(diào)和矛盾也讓人神傷,。

“就是為了錢?！边@是王凌佳堅持下來的理由,，也是多數(shù)受訪者選擇從事這一行的首因。

【1】下馬威

在深圳一家政公司的集體宿舍,，年齡最小的王凌佳成了阿姨們重點關(guān)照的對象,?！澳隳挲g這么小，學歷又這么高,，為什么來做,？”一聲聲疑惑、驚訝中,，王凌佳笑著說：“為了錢吶,。”

阿姨們不死心,，拉著她道出這一行的許多苦水,。

王凌佳記得，有位阿姨曾在一個400多平的房子里,，被要求拿抹布一塊一塊地擦拭地板,。

但這些，王凌佳是有心理準備的,。

6月,，經(jīng)過10天的培訓，王凌佳參加了家政公司組織的客戶見面會,。

一樓大廳里坐滿了人,，幾十個阿姨和客戶相鄰而坐，客戶提出條件,，滿足條件的阿姨可以舉手,，隨后進行一對一面試。

一位客戶上來就問,，有沒有本科學歷的,，場上只有王凌佳和另一位師范院校畢業(yè)的女生舉手了。

王凌佳性格開朗,，愛玩,。

上學時，只要沒課就會騎著電動車出來轉(zhuǎn)悠,，把南寧的網(wǎng)紅美食吃了個遍,。

前來面試的夫婦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女兒8歲,，同樣活潑開朗,，他們一眼就相中了王凌佳。

協(xié)議上8000元的月薪,，是王凌佳畢業(yè)后的最大一筆收入,。

面試完，她去書城買了兩本食譜和一本兒童心理輔導書，為這份高薪工作做足了準備,。

可到了客戶家,，她還是怔住了。

中介組織的見面會,。受訪者供圖

為了女兒上學方便,，客戶在學校附近租了個三室一廳的房子，住著一家三口和孩子的奶奶,，留給王凌佳的只有一個小雜物室,。

房間里包括一張1米寬的小床，以及各種雜物,。

在這個房間，她能活動的空間只有兩步寬,，窗戶對面是另一棟緊挨著的樓房,。

晚上開燈時，裝著磨砂玻璃的推拉門上會透出人影,?！耙稽c私密性都沒有?！蓖趿杓延悬c失望,。

像她這樣本科學歷的保姆，年輕,，會英語,，甚至精通鋼琴繪畫。

原本她只是想找一個掙錢捷徑,，進來才發(fā)現(xiàn),，輔導孩子作業(yè)、周旋于客戶家的各種矛盾也并不輕松,。

例如開頭講述的這次午飯,，盡管王凌佳盡量保持沉默，但8歲的小女孩沒有放過她,，“姐姐來評評理,。”王凌佳硬著頭皮擠出微笑,，做起了和事佬,，“你不想吃那塊兒，就放在旁邊,，吃你自己的就好了,。”奶奶沒再說話，但不滿掛在臉上,。

“這種事情我怎么評理,？”王凌佳事后無奈地說。

那天后,，奶奶對她更加挑剔,，吐露著對各種瑣事的不滿。

王凌佳被言語壓制,，找不到喘息的機會,。

不自在，是張馨月對這段保姆生活的總結(jié),。

客戶的家在北京郊區(qū),，兩套別墅，一套自住,，一套留給司機,、廚師和保姆。

1月中旬,，張馨月成為6歲女孩的私人保姆,，跟女孩同住。

四層別墅加地下室,，還有好多輛豪車,，這是張馨月在電視劇里才看過的場景。

女孩和姥姥住在2樓,，張馨月需要負責女孩的飲食起居和2樓的衛(wèi)生,。

去年，她從天津市一所市屬重點大學畢業(yè),，國考失利后做住家保姆賺生活費,，同樣因?qū)W歷被北京的一個家庭看中。

剛到客戶家,，她就注意到了房間里無處不在的攝像頭,，但最初，她以為那只是監(jiān)督的工具,，不出事就不會有人盯著監(jiān)控看,。

有次早晨，張馨月去姥姥房間里拿東西,，瞥見姥姥電腦屏幕上正播放著女孩屋內(nèi)的場景,，她感覺脊背發(fā)涼。

從那以后,，叫女孩起床時,，張馨月總會提醒自己,，再溫柔一點。

【2】吸引力

對25歲的周燁來說,，做住家保姆多少有點無奈,。

她出生在廣東的一個小縣城，性格孤僻,，習慣獨來獨往,。

大學所在城市與家鄉(xiāng)相鄰，讓她加速厭倦了這里,?！笆刂且划€三分地有什么用？”她帶著廣東口音的話語軟軟的,，說到這兒,，語速加快，格外激動,。

大學時,，她做過生意，送過外賣,，課余時間都泡在各種兼職里。

可畢業(yè)后,，她院校普通,，找工作屢屢碰壁。

“我把自己逼得那么緊,，不就是為浪跡天涯做準備嗎,？”后來，她還是在父母的介紹下,，進入家鄉(xiāng)的一家會計事務所實習,。

記賬、報稅,、審計,，這原本還算一份體面工作，但壓力也大,。

旁邊的領(lǐng)導不停催促,，晚上11點，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

去掉五險一金,，周燁一個月只能拿到1000多元的實習工資。

“我天天加班,，還沒別人抱孩子工資高,?！币淮危I(lǐng)導的堂妹到事務所辦業(yè)務,，周燁注意到她身后的年輕保姆,。

閑談中，她得知,，現(xiàn)在的保姆只用帶孩子,，一個月能掙7000元。

工作近1年沒有轉(zhuǎn)正,，周燁辭職了,。

2021年10月，她拎著行李箱去往上海,，與兩個一起找工作的河南姑娘擠在單間里,。

簡歷投了個遍，卻毫無音訊,，只能靠零散的兼職維持生活,。

一個月后，她想到那個年輕保姆,。

在網(wǎng)上掛簡歷推銷自己,，周燁最終成為兩歲男孩的私人保姆。

但在上海市中心的大平層,，她不僅要照顧弟弟,，吃飯時還要給8歲的哥哥喂飯。

等一家人吃完,，她和其他阿姨才能夠在廚房吃飯,，“每天都是大白菜?！憋埐藳]有營養(yǎng),、高強度的勞動讓周燁身體出現(xiàn)了變化，臉色發(fā)白,，腦袋暈暈的,。

周燁做的輔食。受訪者供圖

“介意的話我就不會做這一行了,，現(xiàn)在你別看白領(lǐng)坐辦公室很光鮮,，工資才三四千，我這個人很實在,，沒有體不體面的工作,，只有能不能存錢的工作?！泵鎸?cè)胄袝r的溝溝壑壑,，周燁逼著自己忍過去,。

與周燁相比，32歲的趙南溪有更多的選擇權(quán),。

趙南溪的家在黑龍江的一個邊陲小城,，2012年大學畢業(yè)后，她在北京闖蕩兩年又回到小城的一所公立小學教書,，因被家委會排擠,，工作兩年后，她辭去教職開了一家培訓機構(gòu),。

今年是趙南溪創(chuàng)業(yè)的第6個年頭,，培訓機構(gòu)已招收200多名學生，“以我的規(guī)模,，在老家可以躺平到老了,。”

躺在小城的8年,，走出去的火苗從沒滅過,。

趙南溪看不慣小城里死板的教學方式，古詩默寫錯了,，老師讓學生不停地抄寫,，“錯一罰五”、“錯一罰一百”,，這是她在中文系讀書時想象不到的詞匯,，“更有極端的老師，讓你在紙上畫田字格,，打歪了不行，還得罰,?！?/p>

她見過一個三年級的孩子，作業(yè)不寫,，上課不聽,，徹底地擺爛，“這種孩子一個班能出現(xiàn)5個,，太可怕了,。”趙南溪也擺爛了,，體重從100斤漲到136斤,，除了上課就是打游戲，“真的很壓抑,?！?/p>

今年2月,，她把培訓機構(gòu)關(guān)了，決定走出去,。

也是在社交媒體上,，趙南溪看到了住家保姆的帖子，她被大城市,、包吃包住的條件吸引,，“我需要一些時間去碰碰機遇，去打基礎(chǔ),?！?/p>

【3】慰藉

8年的教師經(jīng)歷讓趙南溪在一眾競爭者中脫穎而出，今年5月,，她很快簽約了一家杭州的客戶,，承諾月薪8000元，只照顧孩子,。

這些年,，無論是中介公司、客戶還是保姆,，他們都默契地達成了共識——家務不是擁有本科學歷保姆的工作重點,，孩子才是。

只不過這一行工作邊界模糊,，這些保姆們會遇到更多挑戰(zhàn),。

據(jù)《第一財經(jīng)》報道，隨著中國社會的家庭小型化,、人口老齡化進程加快,，加之二孩政策、三孩政策的推行,，創(chuàng)造了大量對于家政服務的潛在需求,。

艾媒咨詢數(shù)據(jù)顯示，2015年至2020年中國家政服務業(yè)市場規(guī)模逐年穩(wěn)步增長,，2020年達到8782億元,，同比增長約26.0%。

而2021年該數(shù)據(jù)已增至1.0149萬億元,，2022年家政市場規(guī)模預計達1.089萬億元,。

這其中，越來越多的高學歷人才卷入家政行業(yè),。

王凌佳買的書籍,。受訪者供圖

趙南溪客戶家住在拱墅區(qū)，500多平米的大平層,，保姆間都配有獨立衛(wèi)生間,。

5歲的小男孩單純可愛,，第一次見面，就問趙南溪：“你會唱《孤勇者》嗎,？”小男孩口齒不清,，但唱得賣力，兩人唱完就成了朋友,。

但這對父母照顧孩子的方式讓她看不下去,。

例如，父母工作忙,，十一二點才回家,。

趙南溪來之前，他們下班后經(jīng)常領(lǐng)著孩子吃夜宵,，孩子身體受不了,，黑眼圈掛到鼻子上，總是喊肚子疼,。

五一假期,，父母帶著孩子外出，酒店空調(diào)溫度太低,，孩子感冒了,，鼻涕止不住地流。

“我自己沒養(yǎng)過孩子,，但我知道父母該是什么樣子,，這都什么妖魔鬼怪呀?！壁w南溪看不慣,，主動提出陪孩子睡覺。

晚上8點,，她帶著孩子上床讀繪本,，8點半，孩子就睡著了,。

早上7點，她做好早餐叫孩子起床,，一起坐地鐵上幼兒園,。

地鐵上，孩子會好奇地問各式路牌上的字是什么,，那段時間,，他認識了很多字。

在趙南溪的陪伴下,，孩子在慢慢改變,。

她剛來時,，孩子因為沒有吃到熱狗，對媽媽拳打腳踢,，她就告訴孩子,，“這樣做是不對的，你愛媽媽,，就要對她溫柔,。”趙南溪發(fā)現(xiàn),，從那以后,，他真的很少發(fā)脾氣。

孩子愛運動,，趙南溪陪著他學沖浪,，上籃球課，玩真人CS,，去農(nóng)場燒烤,。

“小孩子是很治愈的?！蹦嵌螘r間,，趙南溪是男孩最緊密的陪伴。

和趙南溪相似,，候娜的成就來源也是孩子,。

23歲的她畢業(yè)于廣西一所大學的學前教育專業(yè)，今年3月,，來到深圳做住家保姆,。

她服務的家庭有三個孩子，一個5歲的姐姐和一對兩歲半雙胞胎,，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保姆,。

侯娜負責的是雙胞胎中的弟弟。

5歲的姐姐脾氣古怪,，經(jīng)常打人,，上戶的第一天，侯娜就被姐姐咬了,。

姐姐不喜歡兩個弟弟,，經(jīng)常打他們，不允許他們進入她的房間,。

弟弟內(nèi)向,，害怕跟人接觸，心情不好時，從晚上9點哭到11點,。

那段時間,，侯娜與弟弟寸步不離，上廁所都在趕時間,。

她帶著弟弟讀繪本,，做老師布置的認知訓練，出去玩時經(jīng)常跟他說話,，看見什么說什么,。

有次出行，弟弟坐在車上望向窗外,，突然蹦出一句：“攪拌車往前走了,。”媽媽又驚又喜,，連忙給侯娜發(fā)消息：“寶寶說話了,，之前他從來不會說任何一句話的?！?/p>

這是侯娜半年的保姆生涯里最自豪的事情,。

【4】辭職

但在侯娜眼里，雙胞胎的爸爸是個不怒自威的人,，他工作忙,，少有時間在家，但稍有一點不如意,，臉就會陰下來,。“我看見他臉色不好,，就知道這樣做肯定不對,。”侯娜說,。

有次喂弟弟吃飯,，弟弟一直在鬧，雙手不停揮舞,，爸爸看見了沒好氣地對侯娜說：“你怎么這樣子,，不要這樣喂?！焙钅融s緊收起勺子,，安撫懷中的弟弟?！皼]辦法，反正都要聽他的?！焙钅日f,，她慶幸謹小慎微服務的三個月沒被客戶罵過。

張馨月服務的家庭里,，姥姥脾氣大,，經(jīng)常跟6歲的外孫女吵架。

一次午飯,，姥姥想讓外孫女多吃點,，“你把飯給我吃了！”姥姥說,，“我不吃,。”外孫女反抗,。說著說著兩人開始嚷嚷,，孩子哭了，張馨月聞聲從廚房里出來,，抱起她安慰,。

姥姥越吵越兇，抓起一把面條扔了過來,，剛好砸在張馨月的臉上,。

張馨月愣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紙巾,，一邊擦一邊勸姥姥別生氣,，“她估計就是比劃一下，沒想到會這樣,，當然不會給我道歉了,。”姥姥發(fā)泄完離開飯桌,，這場鬧劇才結(jié)束,。

“那里稍微有點壓抑?！北M管張馨月和女孩相處得很好,，兩個月后，她還是選擇離開,。

現(xiàn)在,，她在天津一所小學做美術(shù)老師，在學校似乎更有尊嚴,。

王凌佳始終無法調(diào)和奶奶,、孫女之間的小摩擦，也難以在奶奶和媽媽的不同要求中尋找平衡，她干了10天就走了,，“我現(xiàn)在不住家了,，只上白班，更自由,，做到明年3月我就辭職去考研,。”

住家保姆工作內(nèi)容不固定,，工作效果如何往往靠客戶的主觀判斷,。

趙南溪干活麻利，可客戶見不得她閑著,，經(jīng)常給她派些雜活,。

前段時間，客戶開了家咖啡店,，原有的三個咖啡師因個人原因離職,，客戶便想讓趙南溪去咖啡店幫忙?！拔乙詾闀o我一些費用,，可后來畫風就變了?！壁w南溪難以置信地說,。

她拒絕后又招致了另一場麻煩。

有次,，趙南溪正在廚房煮蝦,，客戶突然讓她去學車，希望她以后能開車接送孩子,。

趙南溪答應了,，說把蝦煮完就過去。

客戶卻生氣了,，拉著她問：“你覺得你這兩個月有什么心得嗎,？”趙南溪心里知道，對方不會放過自己,，“我最大的收獲是跟孩子磨合得很好,。”她好言好語地說,。

“你太自負了,，小小年紀活得這么安逸，也不上進,?！睂Ψ降闹肛煵粩嘤窟M趙南溪的耳朵里,，最后，客戶表示,，做家務的阿姨不準備再請了,，想讓趙南溪承擔家里的所有家務。

趙南溪無法接受,，便提出辭職。

趙南溪的履歷依然搶手,，五天后,，她便被上海的富豪看重，只需照顧一位5歲的男孩,，月薪漲到2萬,，而且不用做家務?！斑@個工作很靠眼緣,，別人認可你，就會給高工資,?！壁w南溪說。

吃大白菜的日子持續(xù)了37天,，周燁終于因身體承受不了而辭職,。

為了掙錢，她幾乎每單都接,，干保姆的兩年時間里,，見過形形色色的客戶，離開的想法也愈發(fā)明晰,，她廚藝好,，想自己開飯店。

可為了湊夠成本,，周燁還得在保姆行業(yè)浮沉,。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名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