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姥姥新冠重癥后,,我陷入五線小城的家庭「戰(zhàn)爭」
在病床上的姥娘。呂亞思攝
在去年12月的感染潮里,本文作者陷入一場跟家庭的“拉扯戰(zhàn)”,。姥娘(外婆,北方農(nóng)村的叫法)抗原陽性前后,,她從北京寄藥,、血氧儀、氧氣機等等,,試圖干預(yù)姥娘的治療,。那一頭是北方五線小城的家人,認為她在制造恐慌,,誘導(dǎo)長輩,,直接商量起來向她瞞住了姥娘的病情。
當姥娘血氧降到80,,肺部CT出現(xiàn)問題后,,她的家人才找到醫(yī)院。此時,,距離老人感染已經(jīng)過去一周,。這中間,作者在自己陽性第四天趕回老家,。之后的二十多天,,她在親人的各種爭吵里,反復(fù)打量姥娘,,打量她的家人,,近距離地感受到這場疫情風暴,究竟如何具體震蕩一個家庭,。
“他們定吧”
姥娘83歲,,是個總用濕木梳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習慣沉默和抽煙,,笑起來慈祥的老太太,。大概二十天前,她感染了新冠,,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一整天沒吃沒喝,兩頰深陷,,緊閉雙眼,,干枯的雙手伸向空氣胡亂揮舞。
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透明面罩削減了她的音量。湊近了聽,勉強能拼湊出“老天爺”“菩薩大人”“求求了”,,以及一些難以分辨的詞句,。1月10日,住院半個月,,她被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
12月20日她測出抗原陽性,幾天后,,我匆忙買的制氧機送到了家,。我媽在電話那頭說,你不要再往家里買這些東西了,,沒用,,光制造緊張氣氛。聲音聽上去很疲憊,,“我快撐不住了,。”說完這句,,她掛掉電話,。
我媽是最早想讓姥娘去醫(yī)院做CT的。那時候我媽剛感染,,反復(fù)發(fā)燒,,乏力,主要是心里害怕,。大舅走得早,,這三十年,她一個不那么受重視的二女兒成了家里的老大,。雖然伺候姥娘時間最久,,但二舅和小舅是兒子,他們不表態(tài),,去醫(yī)院這件事就做不成,。這種觀念,在這個北方家庭中約定俗成,,沒人質(zhì)疑,。
中間有一天,我媽反復(fù)提出,,最終二舅和我爸才帶姥娘去了家附近的醫(yī)院做檢查,。兩小時都沒排上隊,老人被凍得差點暈過去,。到家的時候,,看到姥娘鼻涕止不住,,凍得直哆嗦,我媽心疼壞了,。她打定主意,,就在家,不折騰了,。
他們也想過住院,,可聽說“醫(yī)院里人烏央烏央的,,每天都在死人”,。最后,我媽和舅舅們達成共識——家里有什么藥就吃什么藥,。姥娘有支氣管炎,,每年冬天都咳嗽,他們找出以前的止咳顆粒,、感康,、頭孢。有些藥過期了,,我媽看了看不敢喂,,兩個舅舅說沒事,才給姥娘吃進去,。
我在北京工作,,12月上旬同事朋友相繼陽了之后,就開始擔心姥娘,。我花高價閃送抗原,,在網(wǎng)上搶購藥都困難的時候,看見陸續(xù)有人在返鄉(xiāng),。我就反復(fù)在家族群里提醒,,少去超市聚集,提前備藥和抗原,,也接連寄了這些回去,。
可始終沒什么人響應(yīng),他們都覺得,,姥娘應(yīng)該不會感染,。12月中旬,小舅出現(xiàn)渾身疼痛等癥狀,,還是去給姥娘送飯,。在群視頻里,我看到姥娘面部有水腫,,嗓子沙啞,。隔著手機,,我問她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她的眼皮已經(jīng)腫得幾乎遮住了眼球,,擺擺手說,,“都好,不要惦記,?!?/p>
那天,小舅后來發(fā)來消息:老人體溫正常,,不感冒,,不咳嗽,就是腰疼,,請家人們放心,。我還是不放心,又讓我爸去給姥娘測抗原,。結(jié)果兩次都是兩道杠,。我爸在群里說:娘咳嗽,有痰,,不發(fā)熱,。我提醒了句,腰疼,、咳嗽,,都是前期癥狀,多關(guān)注她,。
姥娘的抗原測試結(jié)果,。呂亞思攝
當晚,,我就接到小舅電話,說我看了你和你爸在群里的對話,,你不要引導(dǎo)你爸,。你姥娘沒發(fā)燒,,不可能是新冠。后來我再問姥娘病情,,他們總回復(fù):“今天比昨天好,。”
那會兒,,家里人已經(jīng)相繼感染,。姥娘很多年甲狀腺功能減退,,食欲差,體重大概只有70斤,。這幾年,,她腿疼、行動越來越慢,,去年摔過兩次,,每天要有人給她送飯,家里人來人往,。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好幾個晚上,我去社交平臺搜索,,有老人的家庭應(yīng)該如何防范新冠,,發(fā)現(xiàn)很多親歷者提醒,老人容易出現(xiàn)“沉默性缺氧”,,需要準備血氧儀、制氧機等等,。我趕緊去選購,,很多店已經(jīng)只有預(yù)售,換了三個平臺問了五家店,,才選到最快的一家,,付款三天后到貨。
姥娘抗原陽性四天后,,表弟在群里發(fā)來一張圖片,,顯示她的血氧80。我截了張關(guān)于血氧低于93就很危險的圖,,又發(fā)了哪些情況應(yīng)及時就醫(yī)的文章,,家族群里還是沒人接話。
我私下跟表哥表弟商量,,必須送醫(yī)院,。我大舅走了以后,表哥上學,、結(jié)婚,,都是舅舅們和我媽操持的。這次,,表哥覺得孫子輩去提是越俎代庖,,不方便說。表弟和二舅的父子關(guān)系平時就緊張,,他也不敢說,。
我還是跟表哥爭取,,說可以騙二舅要給小侄女看病,順便帶姥娘拍個CT,。然后我給家附近的醫(yī)院打電話,,問好后告訴二舅,都安排好了,,務(wù)必去,。二舅猶猶豫豫地答應(yīng)了。
拍完,,報告顯示:心包積液,,雙肺感染。這家二甲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治不了,,抓緊轉(zhuǎn)院。姥娘又被送回了家,。我問我媽,,有沒有再托三甲醫(yī)院的醫(yī)生看看片子?她回,,“二舅他們說,,以前咋吃藥現(xiàn)在就咋樣,不敢亂動,。他們定吧,。只要她不發(fā)燒,咱就都能接受,?!?/p>
有天晚上,因為我爸還沒癥狀,,就去看護姥娘,,在客廳幾乎坐了整晚。我媽知道后把他大罵一通,,說他腦袋不靈活,,萬一熬出事怎么辦。他今年57歲,,前年患高血壓住過院,。他氣得直哭,跟我說,,當年他是看著姥爺,、大舅在醫(yī)院走的,怕萬一姥娘真有什么壞情況,,沒法交代,。
到后來,,他心理也不平衡,想著兒子們都不管事,,我媽一個女兒指使著一個女婿,,送飯,去醫(yī)院,,跑腿買藥,,跑前跑后?!澳愣艘膊幌胱尷涯锍掷m(xù)吸氧,,怕有了依賴癥?!彼低蹈嬖V我,,他們商量好,也別再告訴我病情,,覺得現(xiàn)在去醫(yī)院沒用,。
當時我感染第三天,燒到39度,,聽到這些感覺眼淚流出來都是燙的,。更難過的是,覺得人跟人達成共識那么難,,孫子輩,尤其一個外孫女,,在這樣的事情上沒有發(fā)言權(quán),。
矛盾
被第三次下病危后,姥娘終于從心內(nèi)科轉(zhuǎn)入呼吸科,。她胡言亂語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醫(yī)生懷疑患上腦炎,決定做腰部穿刺,,要將一根尖細的針插入背部脊髓,,提取腦部積液來做判斷。
“我就一個考慮,,怕老人受罪,。”病房里,,小舅沉著臉反對,。陪護以來,關(guān)于姥娘的治療,,主要由兩個舅舅,、我和表哥商量決定——四家各出一人,。我問他,如果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你能保證不后悔嗎,?他雙臂環(huán)在胸前,眼睛看向地面,。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發(fā)生分歧,。
“見不得你姥娘痛苦的樣子?!崩涯镒≡耗峭碇?,我媽再也不敢去醫(yī)院。后來我提了一句是否考慮送姥娘去ICU,,她反應(yīng)很激烈,,“絕不讓你姥娘一個人去那個冰冷的世界!”
入院第二天,,因為去給朋友父親的葬禮幫忙,,一天沒露面的小舅晚上一身酒氣地來到病房??粗涯锎骱粑鼨C痛苦的樣子,,他幾次要把面罩取下,“給她松快松快,?!北砀绾投粟s忙制止——我們用了一天多時間,才讓姥娘勉強適應(yīng)呼吸機,。醫(yī)生說,,這是在救她命,不能摘,。
爭論險些演變?yōu)闋幊?。小舅從凳子上騰地站起來,說,,你們管吧,,我不管了。表哥沉默了一會兒,,從衣兜里掏出煙,,起身出了病房。
在寫著“禁止抽煙”的樓梯間,,很多男性家屬聚集在這里抽煙,。凌晨了,這個角落空空蕩蕩,32歲的表哥靠在那兒擦眼淚,?!拔抑幌刖任夷棠獭,!彼f,。我大舅,他爸,,在他5歲的時候離世,,這些年姥娘攢著退休金,一路供他讀書,、成家,。有年,姥娘領(lǐng)著他回老家,,從綠皮車的高臺摔下,,斷了幾根前胸的肋骨。
表哥說,,下病危時,,看到小舅的樣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拉回家,?!边@些天在醫(yī)院,我反感聽到這些表達,,“拉走了”——意味著人不行了,;“回家吧”——表示家屬放棄治療。
一天中午在電梯口,,一個中年男人一直叫,,“媽,媽,!”他搖晃躺在床上的人?!袄吡?。”后來我從醫(yī)生那里得知,,那老人七十多歲,,心臟不好,感染新冠,,沒住幾天就走了,。“每天都有,?!贬t(yī)生說,。
第二次下病危時,我游說我爸再去托一托醫(yī)院里的朋友,,咱再試試,。那幾天,小舅媽和我媽去給姥娘買了壽衣,,說可以沖喜,。小舅就說,實在不行,,拉回家吧,。
小舅是姥娘最小的孩子,從小最受寵,。即便在病床上意識混亂,,姥娘看到小舅時,還是會彎著眼睛說,,“天下的爹娘愛小的,,你說是不是?!泵炕匕吾槙r,,小舅也不忍心使勁按壓姥娘的血管。我們想嘗試給姥娘用俯臥位通氣,,他堅決拒絕,,怕那種姿勢讓姥娘骨頭受傷。
聽說小舅年輕時欠了債,,躲到農(nóng)村,,后來家人幫他還的錢。他現(xiàn)在快50歲了,,喜歡喝酒,,覺得以前不懂事,自己沒辦法,。這些天,,他也焦急,夢了很多次病床上的姥娘,,“我沒別的辦法,。如果真到那一步,你姥娘肯定想回到自己的家,?!?/p>
姥娘的呼吸機。呂亞思攝
做腰穿那天,姥娘意外地安靜下來,。麻醉針扎進她脊柱時,,她喊了幾聲老天爺,然后就不再做聲,,眨著眼皮,,眼睛黑洞洞的。過去的幾十年,,姥娘一直這樣隱忍沉默,。聽到姥娘在病床上手舞足蹈、大聲唱歌,,我媽哭起來,,“讓她唱吧,讓她唱,,她太壓抑了,。”
她出生自農(nóng)村的醫(yī)生家庭,,女孩子被要求不能出門,,不能讀書,只能在家納鞋底,,做活兒,。上過幾個月夜校,姥娘就作為隨軍家屬到了臨省小城,,在洗衣膏廠做了十幾年女工,。姥爺當時工作忙,姥娘下了夜班,,回家和泥打炭,,照料四個孩子。
姥娘跟我說,,她只跟姥爺紅過一次臉,。那次,她在床頭做針線,,吵到姥爺睡覺,,姥爺爬起來罵了句臟話。姥娘跟他說,,你可以打我,但不能侮辱我,。后來,,姥爺走了,沒兩年大舅患口癌也走了。大舅是最有出息的,,可那時候才三十多歲,,姥娘哭到掐人中才醒過來。她一個人把家撐下來,,現(xiàn)在每個月提醒我媽去銀行,,幫她把退休金存進存折,為了后代能多領(lǐng)一年是一年,。
在我的成長里,,直系祖輩只有姥娘一個。我爸媽以前上班忙,,常把我放在姥娘家,。跟我媽不一樣,她性格溫和,,總抿著嘴,,彎著眼睛沖我們笑。學前班那年,,我參加講故事比賽,,得了個倒數(shù),全家人圍著我不停地問,。我快哭了,,姥娘坐在圓桌另一邊緩緩說,咱們不問了,,孩子累了,,冰箱里有飲料,去喝吧,。
后來我去外地讀大學,。每次走之前,她都給我錢,。年紀越大給的越多,,她晃悠悠地站起來,從褲兜里掏一串鑰匙,,打開她屋里的立柜,。從小我就覺得那個立柜特別神秘,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她才會打開,。后來有一回,我貼在她身后往里瞅過幾眼——原來里面就一些舊衣物,,幾張存折,,破鐵盒子,,一些紙鈔。當時她身子佝僂得只到我的鼻尖,,取了錢轉(zhuǎn)過身,,每次說的話都差不多,“道兒上遠,,火車上買點吃的,。”
這幾年,,我一離家,,她就哭,隔著門說一句:“到了給家里來個電話,?!笨珊脦啄昵埃依锏淖鶛C早就停了,。她一直把我送到樓梯口,,看著我離開。我們之前談?wù)撨^疫情,,姥娘模糊地知道,,外面在鬧“傳染病”,這三年她常提醒我,,自己在外面多小心,。
姥娘檢測出核酸陽性,到住進本市僅有的兩所三甲醫(yī)院之一,,過了整整七天,。在過去的十多天里,我總在反復(fù)想:如果早點住院,,如果早點服用特效藥,,如果轉(zhuǎn)進呼吸科……她的病情會不會不至于如此?
查出雙肺感染的那晚,,二舅在回家路上跟表哥說:“不是我不想送,,是你叔叔沒路子,怕送不進去,?!倍耸莻€老實的中年人,在單位里當了三十年普通職工,,五十多歲了,,有時跟同事打電話還會臉紅結(jié)巴。
那一晚,,我不斷在網(wǎng)上問診,,掛了北京幾家醫(yī)院的號,,又托朋友找醫(yī)生咨詢,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老人血小板41,,血氧80,不去醫(yī)院的話,,最多在家里挺一周,。我把問診截圖全部發(fā)到群里,夜里,,小舅終于決定托托關(guān)系,。他輾轉(zhuǎn)找到一位同事的老同學,對方在醫(yī)院里有職務(wù),,給留了一張床,。
隔絕的衰老
面對陌生的、有氣直挺挺地吹進呼吸道的機器,,姥娘很抗拒,。透明面罩勒得她原本水腫的眼睛更加腫脹,每隔幾分鐘,,她就伸手拽面罩,,張圓了嘴叫,摘下來,,給我摘下來,。
我媽當即就有點后悔,把老人送進醫(yī)院受罪是不是錯了,。我握住姥娘瘦得只剩骨和皮的手腕,,心想,讓她這么痛苦地活著,,她愿意嗎,?
我握著姥娘的手。呂亞思攝
這一晚,,姥娘和我們誰都沒睡,。她整晚在掙扎著想掙脫呼吸機,我們輪換著看管她,。深夜,,醫(yī)院的走廊里,只能聽到心電監(jiān)測儀嘀嘀的報警聲,,和姥娘的呻吟,。舅舅們和表哥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媽裹了兩層羽絨服,,踱來踱去,,還是覺得冷,。
后來小舅才跟我說,他怕了,。那段時間,,在這座五線小城他認識的人中,陽過之后去世的就有四個,。其中有他發(fā)小的父親——這位85歲的爺爺患糖尿病,,感染后輸了幾天液不見好轉(zhuǎn),醫(yī)生要求轉(zhuǎn)院,,120拉著去了當?shù)貎H有的兩家三甲醫(yī)院,,都不收治,后來在途中走了,,就在姥娘住院當晚,。
無法否認,半個月的全天護理,,對全家人的意志都是一種消磨,。小舅已經(jīng)很多天沒去過單位了,二舅和表哥白天也幾乎用來補覺,。我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破,,年假已經(jīng)用完,跟領(lǐng)導(dǎo)請假時,,耳根發(fā)燙,。
“沒用的老婆子,不是個人了,?!边@幾年,姥娘總說,,她希望自己仍然可以為這個家做出貢獻,。甲狀腺功能減退后,她有時一個小瓷碗盛的飯能吃兩頓,。她從來不說自己不舒服,,不想去醫(yī)院,不想做檢查,,怕麻煩兒女,。腿疼、乏力起來,,就挪到抽屜旁,,吃幾片去疼片。
現(xiàn)在家里所有人才發(fā)現(xiàn),,對她的衰老一無所知,。早年我看見她枕頭下有把老式剪刀,。她說人老了總做兩種夢,好夢,,夢里有菩薩大人,;壞夢,她要用剪刀對抗那個,。她沒跟我說過壞夢里有什么,,只說夢到菩薩就乞求保佑我們家平平安安。我現(xiàn)在意識到,,她的世界一天天與我們隔絕,在獨自面對衰老,。
這次從北京回來后,,姥娘很少能認出我。也許這個遠在北京的外孫女,,離她的生活也越來越遙遠,。這幾天,她更是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家里所有人,,神經(jīng)質(zhì)地揮舞雙手,,吵鬧喊叫。
有一天小舅突然問我,,醫(yī)生今天有跟你說什么不好的話嗎,?后來又說,這樣治下去,,真的有意義嗎,?表哥也問我,如果姥娘出院了,,回家后,,要怎么照料呢?我一個都答不上來,。
最近這些天,,小舅總在姥娘的病床前談?wù)撋溃€有一些坊間迷信傳聞,,聽得我心煩,。他中學畢業(yè)后,就在社會上闖蕩,。中年才收了心,,回到單位里上班。后來我索性打斷他,,我說小舅,,以后只說吉利話吧,,萬一姥娘有意識,她能聽見,。
一天,,病房的藍色圍簾后面?zhèn)鱽砺曇簟,!澳闵盗?,屙屎屙尿,熬死人,?!备舯诖彩且晃粍側(cè)朐喝斓睦咸?2歲,感染了新冠,,心衰,,也突然認不得人了。她正鬧著要把留置針拔了,,縫被子,。陪護的是她的一兒一女,看上去都已年過六旬,。
“你快死了算了,!”她的兒子先吼了一句,女兒也跟著補了一句,,“就是,,死了算了!”
白天,,醫(yī)生來了幾次病房,,問她兒子裝心臟起搏器嗎?不裝,。兒子沒有猶豫,。“年紀到那兒了,?!彼届o地對醫(yī)生說?!澳且粫簛磙k公室簽字,。”說完,,醫(yī)生離開了病房,。
我和小舅正在給姥娘物理降溫,她有點低燒。遞毛巾的時候,,小舅抬起眼看向我,,誰都沒說話。
我趴到姥娘耳朵邊,,跟她說,,再堅持堅持,“咳嗽”很快能治好了,。她好像還是聽不到我的話,,雙目緊閉,嘴里發(fā)出“啊”的長鳴,。當時我想,,老人們真可憐,想生還是想死,,似乎并沒有人真正問過他們的意愿,。
怪我們不懂
經(jīng)過半個月的治療,甲潑尼龍琥珀酸鈉,、阿茲夫定、抗病毒藥物全部用了一遍,。到現(xiàn)在,,輸?shù)囊褐皇b洝椎鞍缀桶被?。醫(yī)生說,,幾乎沒有藥再可以用了。
血氣化驗顯示,,姥娘的二氧化碳分壓升高,,醫(yī)生懷疑肺部發(fā)生了“二氧化碳潴留”。這意味著,,她身體里有二氧化碳沒能排出體外,,嚴重的話,會休克甚至死亡,。
醫(yī)院的走廊里,,心內(nèi)科主管醫(yī)生在我對面嘆氣:“今天這種情況,看來是真的不行了,?!睅讉€小時前,隔壁床的主管醫(yī)生對她的病人說,,“現(xiàn)在各個科室對治這個?。ㄐ鹿冢┒紱]太多經(jīng)驗。”
姥娘還在病床上發(fā)出無意識的聲音,,她嘴部無意識地圓張著,,奮力用嘴呼吸——入院之前,她的肺部CT顯示,,肺部呈毛邊玻璃狀,。因為身體太過虛弱,半月以來,,她無法再去做CT復(fù)查,,醫(yī)生也還不能對她目前的肺部狀況做出判斷。
姥娘每天的吃藥安排,。呂亞思攝
一切像是回到了半個月前,,剛?cè)朐耗翘欤涯锾稍诳拷锹涞牟〈采?,也是嘟囔著胡話,。一會兒鬧著要下床去衛(wèi)生間解手,一會兒問門口奶箱里的牛奶取了沒有,?似乎陷入了某個曾經(jīng)的生活場景,。
“心臟的問題暫時解決了?!毙膬?nèi)科醫(yī)生告訴我,,暫時沒有猝死的風險。她的肺部被病毒攻擊到何種程度,?是否患上了肺性腦?。康鎸@些問題,,醫(yī)生無法回答,。
我跟我媽說,姥娘每天都在變好,,但其實我非常焦慮,。我發(fā)現(xiàn),自己獲得的常識,、信息,,在一個130萬人口的地級市的中國式多子家庭中是失靈的。對于很多認知以外的東西,,舅舅們習慣性地抗拒,。比如一進醫(yī)院,醫(yī)生說輸?shù)鞍讍??上呼吸機嗎,?用阿茲夫定嗎?“再想想?!彼麄兊牡谝环磻?yīng)全部都是抗拒,。
可到后來,醫(yī)院里連白蛋白都供給不夠,,姥娘蛋白很低,,幾天沒能輸上。我爸不得不挨個藥店跑,,最后找到兩瓶,,一瓶550。老板說,,昨天進了100瓶,,賣得就剩20瓶了。
后來,,小舅掀起姥娘的被子,,幾乎每次都會嘆息,他說以前從沒發(fā)現(xiàn)過,,姥娘的腿瘦得只剩骨頭了,,細得幾乎一只手就能握住。有一天我在倒尿袋,,聽到有人在吸鼻涕,,一抬頭,二舅握著姥娘的手,,漲紅著臉抽泣,額前露出灰白的頭發(fā),?!肮治覀儯瑳]知識,。送(醫(yī)院)晚了,。”舅舅們都是國企的普通職工,,當年子弟包分配時進去的,。
姥娘的尿袋和排量記錄。呂亞思攝
我也在為自己沒能過早介入而自責,。這段時間,,我腦子里全是關(guān)于新冠的那些藥名,做夢夢到的也是這些,。人在焦慮的時候,,就覺得總得做點什么。從北京回來時,我先花550塊買了一瓶阿茲夫定,。幾天后,,買了印度版特效藥,2500塊,。后來我在網(wǎng)上看到,,仿制藥成分造假的消息越來越多,沒敢給姥娘吃,。
在她感染第十幾天,,我終于拿到了那盒白藍色的特效藥。沒跟家里任何人商量,,我花了一萬二,。從北京回來那天,聽說社區(qū)可憑處方購買輝瑞Paxlovid,,我托朋友幫忙留意,,也跑了幾家北京的醫(yī)院,都沒能買到,。
其實,,那時候朋友那里有渠道可以拿到一盒,但面對一萬以上的價格,,我猶豫了,。后來其他朋友提醒,可以在京東互聯(lián)網(wǎng)問診,,開處方購藥,。但連續(xù)蹲了三天,也沒成功,。12月30號晚上,,醫(yī)生第二次把我們叫到走廊上,說還是做好心理準備,。那天夜里,,盡管很清楚這藥的最佳服藥期是感染后五天內(nèi),但我想還是要試試,,就托朋友找了渠道,。
但最終,藥還是沒給姥娘用,。一天凌晨五點,,她血氧突然從90掉到60,胸口卡了一口痰,。叫來的醫(yī)生和護士看上去顯得無措,,那口痰最后是二舅硬拍出來的,。看到這種情況,,我們放棄了用藥,。我查過這藥的副作用,怕如果出現(xiàn)血栓之類的意外情況,,醫(yī)生處理不了,。
我在網(wǎng)上查了很多危重癥的治療信息,一點點拼湊,,自己理解和猜測,。我又把姥娘的情況寫成文檔,給很多朋友發(fā)去,,希望可以咨詢到一些治療新冠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有天凌晨,在微博上看到武漢一位醫(yī)生分享重癥治療情況,,就在線上問診平臺上發(fā)消息,,但最終也沒被接診。
我每天都會輸入很多次姥娘的身份證號,,查詢她的化驗數(shù)據(jù),。每刷新一次,緊張得像查考研成績,??煽吹綌?shù)據(jù),又會陷入新的困惑,。有天我差點跟護士吵起來,。她說,現(xiàn)在的人就愛在手機上看病,。我說,,如果你們經(jīng)驗足的話,誰還去查呢,。
病房里,多數(shù)是形銷骨立的老人,,還有疲憊的中年人,,他們蜷縮在走廊和病房的陪護床上。我?guī)缀趺刻於紩龅揭粋€中年女人,,她一瘸一拐的,,以每天5塊的價格向家屬出租陪護床,供不應(yīng)求,。
姥娘住的是普通病房,,一間四床病人,,這幾天還加了一床,全是感染新冠的,??看澳羌也∪藴蕚涑鲈海碌牟∪司驮谧呃鹊戎?。護士進來說,,要整理床了,先坐凳子上,。女兒不樂意了:人還沒辦好出院就攆人,?
姥娘是目前這個病房里住得最久的,已經(jīng)出院十床病人,,她還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我們想著能繼續(xù)住著觀察。
不想讓我媽沒媽
有天,,我在病床旁收到我媽的消息:“你幾點回家,,媽媽想你。我很少害怕,,后背發(fā)涼,,我到底咋了?”
我媽是個粗線條的人,,大大咧咧,,很少表達情感。我感覺到她心理壓力很大,。姥娘年邁的這些年,,我媽每天去照料,給她洗衣服,、洗腳,。這次,我媽出現(xiàn)發(fā)燒癥狀那天,,怕傳染,,凌晨4點從姥娘家逃一樣地跑了。
我無法確定除了對姥娘的感情以外,,我媽的壓力有沒有一部分,,來源于懷疑是自己傳染給了姥娘。一天夜里,,我跟表哥推算了家里人感染的時間,。他說,不要問她,,這話永遠爛在肚子里,。
我媽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說自己腦子里安了一根彈簧,會突然彈出來使她驚醒,。她總在深夜里回顧被忽略的一生:一個平庸的二女兒,,為了照看兩個弟弟,9歲才上學,。在所有集體生活中,,因為年齡大,她自卑,、庸碌,,又平穩(wěn)地過到現(xiàn)在。她說她很少快樂,。
可她不怨恨她的媽媽,。“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懂什么重男輕女,。”黑夜里,,我媽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她反而懊悔不已,覺得過去自己不該有那么多任性的時刻,,“如果你姥娘好了,,我再也不氣她了?!彼X得自己沒照顧好自己的媽媽,,說著說著,哭起來,。
我媽很少哭,,也很少主動去醫(yī)院??勺罱?,為了快點讓自己從感染的狀態(tài)里恢復(fù),能去照顧姥娘,,她已經(jīng)掛了三次號,,看了兩次中醫(yī),還總覺得自己乏力,、心悸,,動一動就渾身難受,。中醫(yī)告訴她,,“感冒沒好透,。”她更焦慮了,,幾乎每天問我:“一個感冒,,我怎么還不好?”
我索性白天黑夜都在醫(yī)院,。我媽倒了,,我就要頂上。另一方面,,我希望能參與到治療過程中,,減少對延誤的后悔。
有天臨出門去醫(yī)院時,,就因為我沒穿秋褲,,我媽跟我吵起來。那時我已經(jīng)陪護快20天,,意志逐漸崩盤,。我和表哥、兩個舅舅,,四人一天兩班倒,。白天要完成的事很多,喂早飯,,喂很多難記藥名的藥,,每隔兩小時翻身,霧化,,戴呼吸機,,物理降溫,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謹小慎微,。很多個中午,,我?guī)缀跻宸昼姵酝暌环莩疵妫缓筇饋斫o姥娘拍痰,,她太虛弱了,。
在我即將推門出去時,我媽語氣降下來,,“我們都要健健康康的,,不能再有事了?!?/p>
另一個清晨,,也是我正準備去醫(yī)院時,我媽突然抱住我說,,“媽媽謝謝你,?!彼€在介意,這些天是我替她去了醫(yī)院,。實際上我在想,,不想讓我媽沒有了媽媽。
1月6號,,姥娘住院十多天后,,情況相對平穩(wěn),我?guī)覌屓タ戳怂?。進病房的時候,,姥娘正被攙扶著坐起來吃早飯。我媽湊到她耳邊說,,“娘,,我是你的女兒,來看你了,?!庇指嬖V她,“娘,,你種在家里的朱頂紅我都有澆水,,花開了?!?/p>
這么多天,,姥娘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我媽,可她忽然睜開眼睛,,“想死我了,。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娘?!?/p>
姥娘種的朱頂紅,。呂亞思攝
#2023我們一起跨年#
010020030300000000000000011101091129699507 新華社休斯敦6月15日電(記者徐劍梅)美國得克薩斯州北部小城佩里頓15日遭遇龍卷風襲擊,,造成至少3人死亡
2023-06-16 15:51:02龍卷風襲擊美國得州小城至少3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