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不是我不夠努力”：被清退的編外人員，如何過難關

林江濤收到單位的競爭上崗通知，編制外的36個人都需要筆試、面試決定去留。

“我大概就明白,，估計這次要被裁了。”

被清退后,，陳敏走向小餐館和燒烤攤，工資與此前沒有太大差距,。

但她特意避開醫(yī)院附近,，不想遇到前同事。

清退編外人員有助于優(yōu)化編制資源的配置和使用,，但要加強就業(yè)幫扶,。

專家建議設置緩沖期和預約返崗制度。

2023年9月7日,，浙江省某醫(yī)院開展護士護理技能培訓,。（視覺中國/圖）

“你已經(jīng)不是我們醫(yī)院的人了,。”

一句話宣告了陳敏十年編外護士生涯的終結(jié),。

當著病房里兩位醫(yī)生,、三個床位患者和家屬的面，解聘通知來得突然,。

多待一秒多一絲狼狽,，2023年9月，陳敏向南方周末回憶,，聽到離開的命令后,，她沒有遲疑，回到辦公室,，脫下護士服,，帶走了杯子和筆記本，科室合照留在柜子里,。

八個月前,，陳敏剛邁入35歲，成為她所在的湖南某二甲醫(yī)院辭退的第一批勞務派遣人員,。

過去的十年,，她穿梭在病房和科室之間，看上去與其他護士沒什么不同,。

但在看不見的地方,，始終有根以“編制”為名的線。

以這根線為界,，像陳敏這樣以勞務派遣形式在國家機關或事業(yè)單位工作,，但不在編制內(nèi)的人叫做“編外人員”。

此外,，常見的編外人員還有政府機關,、醫(yī)院、學校等單位和勞動者簽訂合同聘用的“合同工”,。

近年來不時出現(xiàn)的“清退編外人員”信息,，讓這一群體引起關注。

2022年,，湖北省房縣推進編外聘用人員清理規(guī)范工作,，并表示“編外人員清理涉及面廣、數(shù)量多”,，清理過程需“切實維護機關事業(yè)單位和編外人員的合法權益”,。

2023年2月，安徽省桐城市召開的編外人員清理規(guī)范工作座談會提到，清理清退不是最終目的,，而是規(guī)范整頓編外用人亂象,、提高政府行政效能和服務水平，要“加強對被清退人員的就業(yè)幫扶,，積極穩(wěn)妥推進編外人員清理規(guī)范專項行動”,。

8月，湖北省利川市機構編制委員會辦公室表示全市已清退不規(guī)范的編外聘用人員301人,。

在湖北監(jiān)利,、湖南臨湘,、黑龍江哈爾濱等地,，公開信息顯示，清退編外人員工作也在進行,。

這股浪潮里,，有些編外人員深感受挫，有些借機踏出舒適區(qū),，重新尋找一份體面的工作,。

湖南省永州市道縣新聞稱，截至9月20日,，全縣有1038名被清退編外人員實現(xiàn)了再就業(yè),。

有預感的失業(yè)對于被辭退，受訪的編外人員是有預感的,。

早在2022年,，陳敏就聽同事說起清退編外人員的消息，起初不大相信,，后來在網(wǎng)上搜到別的城市有所行動,。

但消息只在醫(yī)院里隱秘流傳，她始終沒有看到紅頭文件,。

2022年12月31日,，陳敏與第三方勞務派遣公司簽訂的合同到期，醫(yī)院領導告訴她“疫情剛結(jié)束,，合同來不及簽,，先上著（班）”。

僅僅過了兩三天,，以“國家出了政策”為由,，她被解聘了。

2023年3月,，相似的“小道消息”也在遼寧省燈塔市一家醫(yī)院傳開,。

28歲的李臻在醫(yī)院預防接種科工作了近七年，在這座不到400名員工的醫(yī)院里，消息傳到她的耳朵只需拐過幾個彎,。

不過,，李臻感受到的信號更加強烈。

無法按時發(fā)放的工資,、其他科室的陸續(xù)裁員,、各科分管領導爭取保住下屬的傳聞、新上任的院長兩次走到預防接種科提及“人多”……

這些讓失業(yè)有了“步步緊逼”的實感,。

更確切的消息是在被辭退的前一天——5月16日晚上傳來的,，她從一個有熟人在醫(yī)院工作的親戚那里聽說，裁員可能“要輪到你們幾個了”,。

第二天,，科室分管領導打來電話：“有個不好的消息，這回你留不下了,?！崩钫檎f，在醫(yī)院老護士的回憶里,，醫(yī)院三十多年來沒有裁過人,，這是頭一回。

院方告訴她,，“醫(yī)院現(xiàn)在欠錢,，養(yǎng)不了這么多人，你應該理解理解醫(yī)院,?！敝袊ù髮W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胡曉東向南方周末分析，編外人員的存在和發(fā)展有歷史原因,，受到當時“人多好辦事”的思維和工作量增加的影響,。

像醫(yī)院這樣的事業(yè)單位，當工作量飽和,、現(xiàn)有編制人員不能完成時,，便招錄編外人員輔助工作。

而醫(yī)院“供養(yǎng)編外人員的資金來源大部分是他們的自有收入”,，如今清退編外人員的主要原因可能與自身盈利和政策相關,。

此外，胡曉東提到,，2023年3月發(fā)布的《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提及精減編制,，但限于中央和國家機關及地方黨政機關。

一些政府機關的編外人員此前就受到了影響,。

29歲的林江濤在云南玉溪一個政府單位上班已經(jīng)四年,，2022年12月底,，他休陪產(chǎn)假期間收到單位的競爭上崗通知，因經(jīng)濟性裁員,，編制外的36個人都需要進行筆試和面試決定去留,。

“聽到這個東西我大概就明白了，估計這次要被裁了,?！辈话苍诹纸瓭睦锇涤俊?/p>

他回憶,，當時頻繁看當?shù)厝瞬耪衅妇W(wǎng)的崗位信息,，刷社交媒體上教人如何應對中年失業(yè)的短視頻，甚至請了一位大師算命,。

林江濤把生辰八字,、工作地址發(fā)過去，大師告訴他“可能不會失業(yè)”,。

為求保險,，林江濤特意請了一位老師輔導結(jié)構化面試,，兩天花費1500元,。

2022年12月29日，生日的前一天,，他還是收到了被辭退的短信,，競爭上崗考試成績排名最后一名。

清退編外人員與精減編制相關,。

胡曉東解釋,，編制的增加或減少，關鍵在于編制的使用是否能夠提高工作效率?，F(xiàn)在各級政府部門的編外人員承擔了不少編內(nèi)人員的實際工作,，“必須把現(xiàn)有編外人員從事或替代的公務員工作回歸到公務員本身，讓公務員的職責回歸”,。

危機來臨前中專畢業(yè)后,，李臻曾經(jīng)想過到離家四五十分鐘車程的沈陽工作。

作為家里唯一的孩子,，爸爸舍不得她走遠,，托人找關系讓她來到了這家醫(yī)院，盡管平均一個月只有兩千多元的工資,，但“有地方占身子就行”,。

預防接種科共有8個人，全部都是“合同工”,，李臻在科室內(nèi)主要負責疫苗信息登記,。

縣城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在她們醫(yī)院接種疫苗。

忙碌的時候，一上午3個小時需要登記約一百個孩子的信息,。

時間一長,，李臻養(yǎng)成了語速快、打字快的習慣,。

見到前來接種的孩子和家長,，用東北話脫口而出三個關鍵問題，孩子“生沒生病,、吃沒吃藥,、身體是否健康”。

新同事錄入1個孩子信息的時間,，李臻可以錄入3個,，一看到孩子的月齡就知道這孩子該扎什么針。

清閑的時候,，忙完上午就可以提前下班,。

“工作輕松，工資固定”,，還有醫(yī)院繳納的醫(yī)療保險和養(yǎng)老保險——這在小縣城已經(jīng)是不錯的工作,。

李臻沒有房貸、車貸和孩子,，加上丈夫一個月五六千元的工資,，他們在物價低的小縣城生活得沒有壓力。

抱著“擱這養(yǎng)老”的想法,，李臻沒動過離開的念頭,。

在失業(yè)危機出現(xiàn)之前，憑借著“與編制沾邊”,，編外工作被很多人認為可以“干到退休”,。

林江濤也一樣。

在他看來,，自己的工作與文員無異,，“送個資料,，搞個臺賬,，最多年底編資料”。因為單位性質(zhì)需要去企業(yè)進行安全檢查,，不必嚴格坐班,，還有單位繳納的五險,，“找不到比這個（工作）更順心的了”?！疤善健痹趩挝粫r,，也有兩三個編外同事因為考上公務員或事業(yè)單位而離開,。

林江濤感到羨慕，但沒有行動,。

直至失業(yè),，他才意識到編制有多“香”。

如果時間倒退回十年前,，他想勸那時19歲的自己,，做好人生規(guī)劃，考慮考個編,。

然而,，現(xiàn)實的殘酷在于，即便林江濤回到十年前,，用盡力氣考編,，結(jié)果也未必盡如人意。

陳敏就為考編付出了十年的時間,。

從拿到編外工作開始,，她的人生就是在工作與備考中度過的。

每晚下班,，她的日程安排都是回到房間看書備考,，沒辦法響應同事們吃飯打牌的號召，也無法“浪費”更多時間做飯,、陪伴家人,。

不似林江濤在單位感受到的安逸,，陳敏在醫(yī)院的工作是漂浮不定的,。

十年間，她輪轉(zhuǎn)過至少8個科室,，最短的只待了半年,，科室的醫(yī)生都還沒有認全，最長的科室待了不到三年,。

去到一些新科室,，甚至要從零開始學習。

而編內(nèi)的同事調(diào)動卻不會這樣頻繁,。

在她的感知里,，醫(yī)院員工按用工形式劃分為四個等級，最高級別的是編制內(nèi)的,，接下來依次是人事代理,、勞務合同、勞務派遣,。

勞務派遣人員也有五險一金,，但工資是最低的,。

埋在日常工作里的區(qū)別，時刻提醒著自己是“編外人”,，“35周歲以下”的考編年齡限制又緊緊壓著,，更加劇了陳敏對編制的追求。

只要她所在的醫(yī)院出現(xiàn)招聘公告,，陳敏都會報名,。

有好幾次，她通過了筆試,，但面試后又被刷了下來,。多地要求積極穩(wěn)妥推進編外人員清退工作。

生存與情緒被辭退后,，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陳敏沉浸在焦慮中，每天依靠藥物維持睡眠,。

在家附近的康復醫(yī)院,，陳敏被診斷為中度抑郁癥。

治療的醫(yī)生勸陳敏,，要學會看開,，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公公婆婆也開導她,，不上班也沒有關系,。

對于工作多年積攢了一些“老本”的人來說，失業(yè)后,，生存并不是首先浮上來的擔憂,，洶涌的是情緒。

過去這些年,，陳敏自認對工作全身心投入,。

她家離醫(yī)院近，走路只要十幾分鐘,。

不上夜班的時候,，下班時她也告訴醫(yī)生護士，“晚上忙不贏（忙不過來）,，你就給我打電話,，我馬上過來?！彼奈⑿盘栠€留在之前的科室,，供患者預約、咨詢,、回訪,。

陳敏形容工作如同自己的愛人,，突如其來的失業(yè)好像與愛人分離，“估計沒有一兩年很難走出來”,。

對于被清退的編外人員而言,，或許需要一個緩沖期。

胡曉東提到,，出于人文關懷的考慮,，單位應該設置緩沖期，“給他們一個從心理到行為的緩沖空間,，單位也可以依法依規(guī)幫助即將被清退的編外人員尋找新工作”,。

另外，他還建議設計預約返崗制度,，未來再次需要這些編外人員輔助工作時,，單位可以優(yōu)先錄用持有返崗證明的人員。

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也為了把斷繳的社保續(xù)上,，陳敏開始找新工作。

保健院,、?？漆t(yī)院、私人診所,、月子會所,，與護理相關的地方最先納入考慮范圍。

十多年前,，她沖著“找工作很容易”報考了護理專業(yè),，如今護士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500萬，用人單位有了更多更年輕的選擇,。

陳敏稱,，由于年齡超過35歲，她要么無法報名考試,，要么不被接受。

林江濤也遇到了相似的情況,。

他在當?shù)厝瞬耪衅妇W(wǎng)上看到了一家職業(yè)培訓公司的崗位,。

面試那天，四十多歲的老板向他介紹自己在二十多歲時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問他：“為什么29歲了還在找工作,？”林江濤克制住情緒，平靜地回復：“為什么29歲不能找工作,？59歲,、69歲甚至79歲的人都有可能在找工作,。”剛失業(yè)那會,，林江濤也有過自我懷疑,，但很快，他告訴自己,，在人生低谷千萬不要太折騰自己,，不能跟自己作對；遇到合適的機會便主動爭取,，但也不必過于著急,，“找工作跟找對象一樣，慢慢找”,。

踏出舒適區(qū)從5月到8月,，李臻在家歇了三個月，前一陣子去了江蘇南通,，打算嘗試家紡直播,。

直播上鏡有要求，穿著要時尚,、化濃妝,。

不可以像在醫(yī)院那樣，里面穿身運動服,，搭上小白鞋,，外面套上護士服，再化個淡妝就行,。

連說話也講究標準的普通話,，“說了這么多年東北話，突然之間那么別扭”,。

李臻站在主播旁邊,，一種不適應感讓她退縮。

在江蘇待了半個月,，李臻還是回到了老家,，重新花7天在當?shù)貙W習做奶茶。

9月,，她和朋友一起在學校附近開了家奶茶店,，雖然更累，但也能適應,。

工作比以前更忙碌,，但她想著多勞多得，“可能多賣這一個小時,，我還多掙點錢,，我覺得是給自己忙的”,。有的人邁出的步子更大，比如陳敏,，從醫(yī)院走向了小餐館和燒烤攤,。

找了一個多月工作，問了不下二十個護理相關崗位,，陳敏仍毫無收獲,。

咨詢以前學校的老師后，她轉(zhuǎn)向備考執(zhí)業(yè)藥師資格證,，若是通過可以到連鎖藥房上班,，“比較穩(wěn)定，也不卡年齡”,。

但在那之前,，還得找一份工作過渡。

陳敏沿街一家家店鋪地問,，直到在街邊的小餐館看到了招聘服務員的告示,，在那當起服務員。

經(jīng)餐館老板娘介紹,，又來到附近的燒烤攤兼職洗碗,。兩份工資加起來與醫(yī)院工作時沒有太大差距，陳敏也以靈活就業(yè)形式重新繳上社保,。

不過對于這兩份工作,，陳敏還有著自己的顧慮。

找工作的時候她特意避開了醫(yī)院附近,，不想遇到以前的同事,。

在醫(yī)院工作時，護士們穿著一樣的護士服,，戴著一樣的口罩,，露出兩只眼睛，看起來并沒有編內(nèi)編外之分,。

大部分時候,，病人連辨別出不同相貌的護士都有些困難，對待護士都是同等的禮貌和尊重,。

但脫下了護士服和口罩,，面對吃飯的客人、飯菜和碗碟,，她還是有些擔憂。

現(xiàn)在她的時間被分割為4段,，早上7點起床備考刷題,，上午10點半到晚上7點到餐館當服務員,，之后去燒烤攤洗碗，晚上12點左右回家,，再接著看書到凌晨2點,。

公公婆婆依舊為她打理家里的一切，丈夫也支持她繼續(xù)考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偶爾，7歲的兒子見到陳敏在房間里看書,，也拿來自己的圖書,，與她做伴。

在社交媒體上,，陳敏寫下：“我沒考過編制絕對不是我不夠努力,，但是我依然相信努力以后會以另一種方式回饋我?！保惷?、李臻、林江濤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