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楊絳: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我無名無位活到老,活得很自在”
2014年7月17日,,楊絳103歲,。而錢鐘書去世已經有16年時間了。這對夫妻,,一同走過了大半輩子,,終究抵不過病痛的侵蝕,錢鐘書先走了,。
“鐘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盡的責任,?!迸畠哄X璦和丈夫錢鐘書相繼去世后,錢鐘魯和妻子陳霞清去見大嫂楊絳,她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對于悲痛和酸楚,,她從不多著一字;潺潺緩緩地道來,舉重若輕,。
不久之后,,楊絳開始寫《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痹敱M地記錄著他們仨相處的時光,。
與外界不多接觸的她,早就借翻譯蘭德的詩,,寫下了無聲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楊絳每年都要“躲”生日,她一再告訴出版社等機構不要去她家看望,,也不要祝壽,。楊絳說:“我無名無位活到老,活得很自在,?!?/p>
楊絳96歲那年寫下散文集《走在人生邊上》:“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在這物欲橫流的人世間,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斗爭。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時吃虧?!?/p>
三里河南沙溝寓所,,錢鐘書和楊絳的家很容易辨識。幾百戶人家里,,沒有封閉陽臺也沒有進行裝修的,,如今只有他們一家。
楊絳說:“為了坐在屋里能夠看到一片藍天,。”
這里離釣魚臺國賓館極近,,小區(qū)門口有人站崗,,里面清一色三層舊式小樓,樓距很寬,,中間是靜謐的喬木和草坪,。
1977年立春,錢鐘書一家搬到此處新宅,,這也是他們人生中的最后居所,。37年來,這是一個略顯寂寞的地方,,因為主人罕有的孤獨;但它也不斷迎來送往,,因為主人稀世的分量。
“他們家不是一般的樸素啊!”曾經有記者專門去他們住所采訪過他們同小區(qū)的鄰居,,每個人都這樣感嘆,。錢楊夫婦過著極其簡樸的日子:素粉墻、水泥地,,天花板上還有幾個手印,,據說,那是錢鐘書在的時候,,楊絳登著梯子換燈泡留下的,。
客廳即書房,中間安放著一張大寫字臺,,錢鐘書過去坐這里,,他走后楊絳繼續(xù)在此伏案,,堅韌地寫出《我們仨》、《走在人生邊上》等近作,,筆耕不輟,。
家里一切都保持錢鐘書在世時的舊樣。西墻邊放著兩張沙發(fā),,專為接待客人;東,、北兩排靠墻書柜,實際僅一個書架,,且多是工具書;南面一溜明亮的玻璃窗,,映出主人的剔透。
“人家口蜜腹劍,,你卻是口劍腹蜜”
錢鐘書和楊絳同是無錫同鄉(xiāng),,1932年相識,1935年結婚,,恩愛60多年,。學者夏志清說:“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界再沒有一對像他倆這樣才華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名的幸福夫妻了,。”
楊絳和錢鐘書更像是一對天作之合,。楊絳撰寫《我們仨》,,回憶與錢鐘書的美好時光。從相識到去英國留學再到錢去世,,楊絳大小巨細記載著那些走過的日子,。
楊絳回憶:鐘書也愛玩,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戲,。滿嘴胡說打趣,還隨口胡謅歪詩,。他曾有一首贈向達的打油長詩,。頭兩句形容向達“外貌死的路(still),內心生的門(sentimental)”--全詩都是胡說八道,,他倆都笑得捧腹,。向達說鐘書:“人家口蜜腹劍,你卻是口劍腹蜜,?!?/p>
能和錢鐘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錢鐘書刻薄了,?!拔覀兒筒幌嗤兜娜吮3志嚯x,,又好像是驕傲了。我們年輕不諳世故,,但是最諳世故,、最會做人的同樣也遭非議。鐘書和我就以此自解,?!?/p>
“人謂我狂,不知我之實狷”
錢鐘書小時候最喜歡玩一種游戲,,“原來只是一人盤腿坐在帳子里,,放下帳門,披著一條被單,,就是'石屋里的和尚',。
楊絳說,她不懂那有什么好玩,,但他說好玩得很;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樂,。所謂”玩“,不過是一個人盤腿坐著自言自語,。
這件”小時候干的營生“,,錢鐘書樂此不?!蓖妗傲艘惠呑樱涸谧约旱摹笔荨袄?,不受干擾地讀書、筆記,、沉思,,于他,便是極樂,。
錢鐘書經歷了中國最為動蕩的時代,,而世間諸般變化,他均豁然以對,,更是練就了”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膽魄,。
黃永玉在《北向之痛》中回憶,”四人幫“橫行時,,某天通知學部要錢鐘書去參加國宴,,”是江青同志點名要你去的!“錢鐘書一再拒絕:“我很忙,我不去!”通報者只得討?zhàn)垼骸澳敲?,我可不可以說你身體不好,,起不來?”錢立馬回應:“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錢鐘書自辯:“人謂我狂,,不知我之實狷?!?/p>
1982年6月,,社科院人事上略有變動。文學所換了所長,,錢鐘書被聘為文學所顧問,,他力辭得免。那天晚上,,他特別高興說:“無官一身輕,,顧問雖小,也是個官,?!?/p>
第二天早上,社科院召他去開會,,有車來接,。他沒頭沒腦地去了,沒料到喬木忽發(fā)奇想,,要夏鼐,、錢鐘書做社科院副院長,說是社科院學術氣氛不夠濃,,要他們?yōu)樯缈圃涸鎏硇﹥簩W術氣氛,。喬木同志先已和夏鼐同志談妥,對錢鐘書卻是突然襲擊,。他說:“你們兩位看我老同學面上……”
夏鼐同志已應允,,錢鐘書著急說,他沒有時間,。喬木同志說:“一不要你坐班,,二不要你畫圈,三不要你開會,?!?/p>
錢說:“我昨晚剛辭了文學所的顧問,人家會笑我'辭小就大',?!眴棠就菊f:“我擔保給你辟謠?!卞X沒什么說的,,只好看老同學面上不再推辭,。回家苦著臉對楊絳訴說,,我也只好笑他“這番捉將官里去也”,。
鐘書對出國訪問之類,一概推辭了,。社科院曾有兩次國際性的會議,,一次是和美國學術代表團交流學術的會,一次是紀念魯迅的會,。這兩個大會,,他做了主持人。楊絳說:“我發(fā)現(xiàn)鐘書辦事很能干,。他召開半小時的小會,,就解決不少問題。他主持兩個大會,,說話得體,,也說得漂亮?!?/p>
一年之后,,他就向喬木同志提出辭職,說是“尸位素餐,,于心不安”,。喬木同志對楊絳點著錢鐘書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鞭o職未獲批準。
錢鐘書也只掛個空名,,照舊領研究員的工資,。他沒有辦公室,,不用秘書,,有車也不坐,除非到醫(yī)院看病,。
他在社科院的同事徐公持記述,,“他在會上不大發(fā)言,大部分情況下只是聽別人說話,,有時他聽著聽著會低頭微笑,,笑什么當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了?!?/p>
那只是錢鐘書“默”然而“存”,,以求治學的“隱身大法”,。
錢鐘書這一生,淵博的知識,、深刻的諷喻,,是他學術研治和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貫風范;而在這些令人嘆服的著述背后,是一張隱隱含笑,、耐人尋味的面孔,。如同所寫:“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么,,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fā)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