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杰從不去想那些受害者,,被偷的人在他意識里是與他無關(guān)的陌生人,,“沒愧,也不后悔,?!彼Z氣里沒有一絲抱歉。
文|新京報記者劉珍妮 編輯|李天宇
校對|陸愛英
本文全文共4667字,,閱讀全文約需9分鐘
?過去的經(jīng)歷,,在陳振杰的嘴里,好像是別人的故事,。
他會一直盯著你,,觀察你的表情,他的眼神大多數(shù)時間暗淡無光,,但很少躲閃,。
如果不是最近一次偷手機(jī)被警察控制,路人很難想象這個眼袋下垂的老人會是長沙市年齡最大的扒手——從19歲離家出走,,盜竊生涯跨越了60年,。
“如果生活沒法保障,我可能還會(偷),?!睂﹃愓窠軄碚f,那就像跟隨至今的煙癮,,“改不掉了”,。
把偷看成一種職業(yè),陳振杰大多數(shù)時間里獨來獨往,,沒有多高超的技巧,,也從來不用鑷子、刀片,。
偷了一輩子,,沒攢下1分錢,因為肺結(jié)核病在街頭嘔血,,他連160元的醫(yī)藥費都拿不出,。
無妻無子,無家可歸,,雖然警方對他監(jiān)視居住,,但陳振杰的晚年早已陷入困境。
此時,,控制他的公安,,報道他的媒體,救助他的民政部門,,都成了這個“老偷兒”想要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醫(yī)院里,陳振杰大喊著,,“我不想死在大街上,?!?/p>
嫌疑人
一次沒有反抗的抓捕
送走老人的幾天里,,張鵬晚上睡覺前都會想起陳振杰,“本該是兒孫滿堂的人,?!?/p>
這位刑警第一次看見陳振杰是在監(jiān)控畫面里,他不愿相信這個老人,,就是他鎖定的扒竊嫌疑人,。
那是在今年3月19日的長沙市太平老街,老人緊跟在一個白衣女子身后,。這是條特色古街,,天心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展示中心門前,排了長長的隊,。
老人也在人群中,,右手拿著一把雨傘。白衣女子往前走一步,,老人就跟著挪一步,,上半身幾乎與女子緊貼。
“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可能,?”張鵬知道,這種動作符合扒手的一貫特征,。
女子快走進(jìn)檢票閘機(jī)時,老人一步踏上臺階,,用傘擋住了女子的右側(cè)衣兜,,一同擋住的還有他的手。隨后從傘下掏出一部手機(jī),,迅速塞進(jìn)自己兜里,?!罢麄€過程不到2分鐘?!?/p>
從警10年,,張鵬在長沙市坡子街派出所工作期間,抓過幾百名扒手,,帽檐沒遮住的那圈花白頭發(fā),,讓他一眼就能記住這個老人。
抓捕過程一點都不費力,。3月25日傍晚,,還是太平老街附近,老人還在四處張望,。張鵬和兩名同事悄悄圍上前,,“你是不偷過別人手機(jī)?”
以前抓過的扒手大多會抵賴,、反抗,、逃跑,但眼前的老人一句沒辯解,,點了點頭就跟他們走了,,甚至都沒用上手銬。
老人也跑不動了,。他身份證1938年的出生日期讓張鵬感慨,,自己父親不過60歲,“他都快是我爺爺輩的人了,?!?/p>
在口供上簽字時,陳振杰寫的還是繁體字,。
審訊室里,,留給張鵬最深的印象是陳振杰的眼神,“沒有一點緊張,,很平靜,。”陳述偷盜經(jīng)過時,,老人說從19歲離家打流(當(dāng)?shù)胤窖裕毫骼耍?,開始學(xué)偷。
張鵬說,,陳振杰算得上是長沙最老的盜竊嫌疑人,。
接下來的現(xiàn)實也讓張鵬嘆氣。他們發(fā)現(xiàn)陳振杰一生無妻無子,戶籍地安沙鎮(zhèn)文家塅村老家里,,老屋早已塌得只剩一堵墻,。
流浪者
“抓小偷”的叫聲幾年難忘
或許是年老思?xì)w,最近幾年,,陳振杰回村里的頻率高了,。家里的老屋成了一片林地,旁邊的竹筍長出2米多高,,只有一堵爬滿了深綠色苔蘚的土坯墻能證明這里曾有人住過,。
扒拉開樹叢,眼睛盯著土墻,,在老屋前站了10多分鐘,,老人的兩頰微微顫抖。
有村里的后輩喊他陳二爹,村里人很少見他回來,,也沒人知道他在50公里外的長沙城里干啥,,但有人記得他為什么離家出走。
文應(yīng)龍和陳振杰從小一起玩到大,,說起老鄰居,,他“哎”了一聲,如果當(dāng)初陳振杰的父親真打他一頓,,或許就能攔住他,,“他爸看重他,給他取的名字里都有個‘杰’字,,希望他成為‘人杰’,。”
陳振杰19歲那年,,父親出門干木工活,,臨走讓他天黑前翻翻家里的紅薯地,他懶得翻,?;貋硪姼赣H要打他,出門便往村外跑,。
一賭氣跑到長沙市區(qū),,他在湘江邊的輪渡口干起推車的營生,,推一車貨5分錢。一天能賺5毛錢,,“只夠喝個甜酒?!蓖砩纤谳喍蛇叺臉蚨聪?,洞里都是“打流”的人。
流浪者里有人靠偷盜過活,。鉆窗入室,,偷衣服,順毯子,,再拿去換錢,。陳振杰也開始加入。
夜里他給人望風(fēng),,緊張得發(fā)抖,,看見別人家里亮了燈,壓著嗓子催同伙走,,“干得多了,,膽子就大了,?!?/p>
第一次單獨行竊,是偷衣服,,他學(xué)別的小偷那樣大方地溜達(dá)進(jìn)巷子里,,“心也砰砰跳?!背蛞娨粦羧思覜]人,,伸手將晾在繩子上的布衣抓走,塞在衣襟下扭頭就往巷子外跑,。一直跑到落腳的橋洞下才敢左右看,。
本以為沒人發(fā)現(xiàn),但治安隊抓住了收衣服的人問來路,,他被供了出來,。第二天陳振杰就被抓進(jìn)了治安指揮部。
沒幾天,,他就被放出來了,。“原來偷衣服被抓了也沒啥大不了,?!?/p>
這輩子到底偷了多少次,,陳振杰記不清了,但他對最害怕的那一次印象很深刻,。
那是在公交車站,,他把手伸進(jìn)一個乘客的口袋,被旁邊的人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抓小偷”的大叫像刺一樣扎進(jìn)他腦子里,,勞改的頭幾年都記得那聲音,“尖尖的”,。幾個人一下圍上來,,他的脖子被人從背后捏住,文革時代,,別著毛主席像章的人們揮著拳頭,,叫喊著把他扭送到軍管會。
第一次被送進(jìn)了勞改農(nóng)場,,軍管會判了他7年刑,,岳陽建興農(nóng)場,他翻土,、種地,,干他在家都不愿意干的農(nóng)活。
自述里,,60年中,,陳振杰只記得他被勞改的其中3次,加起來有13年,。其余的都記不清了,。媒體的報道顯示,他先后被勞改,、勞教了8次,。
兒子
母親死時他在勞改
改造期間,記得最清楚的是父親的來信,,信中說母親去世了,,棺材板是用他偷偷藏在家里的錢買的。
年輕的時候回村里,,他只挑白天村里人干農(nóng)活時,,避開鄰居和父母,。一次回家,他悄悄把偷來的50塊錢藏在柜子里,,那時的50塊錢,,是城里人三個多月的收入。
“父親在信里給我評了7分孝心,?!标愓窠芏⒅矍暗牟璞瑑深a發(fā)顫,,沉默了很久。
父親在他心里是個柔軟的詞,,“父親對我好,,看重我?!彼宄赜浀酶赣H死于1982年,,食道癌。
文應(yīng)龍記得,,陳振杰回家后就到隊里的林場里干工,。一天10個工分,別人干不滿,,他能拿滿,。他拿布包把隊里分的兩斤谷米裹緊,回家就給老爹熬粥,。
“直到我父親死后,,我徹底沒了牽掛,又去了長沙,?!蹦悄觋愓窠?4歲。
文應(yīng)龍眼里,,父親的過世并沒有給他帶來悔改,,“如果成個家,有個女人拴住他,,可能又不一樣了,。”
陳振杰說他有過成家的機(jī)會,,“小時候和村里一個妹陀(方言:女孩子)訂過娃娃親,。”那姑娘個頭不高,,梳著兩根麻花辮,。
“我也喜歡她,。”陳振杰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他請姑娘吃飯,,姑娘說她當(dāng)上了老師,陳振杰不敢回話,,以后再也沒主動聯(lián)系她,,“我配不上人家?!?/p>
這之后,,他徹底斷了成家的念想。
陳振杰偷了60年,,文應(yīng)龍也沒見他過上富貴日子,。在長沙,他看見過陳振杰就睡在拆墻房屋的廢墟里,,地上積著一汪水,,上面搭個木板就是床。他勸陳振杰別再打流了,,“你老了怎么辦,?”
陳振杰低頭看著腳面,說起自己的后悔事,,“一沒存到錢,,二沒成個家?!?/p>
在他心里,,鄰居比親戚好。他說堂弟妹明知他住院,,從沒來看過他,,“他們表面上挺好,心里應(yīng)該瞧不上我,?!?/p>
老偷
從人人喊打到閑事莫管
漸漸地,,他成了小偷里的老偷。
這輩子偷得最多的一次,,6000塊錢,,在開往深圳的列車上,,中途下車把皮夾子一扔,住30元一天的旅館,,吃幾塊錢一碗的米粉,。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對他來講,,這算是奢侈的生活,。
沒錢了就偷,有錢了就賭,。不出5天,,錢都輸完。
偷竊和賭博是陳振杰的兩個心癮,,“偷到了就是贏,,被發(fā)現(xiàn)了就是輸?!?/p>
他也曾被別人偷過。有一年八月初一,,南岳衡山都是拜菩薩的游客,,山下人擠人。他剛得手,,擠出人群正準(zhǔn)備數(shù)錢,,發(fā)現(xiàn)衣兜被人割了個口子,“媽的,,賊讓賊偷了,。”
回望這么多年,,陳振杰的偷竊生涯和這個社會,,都在慢慢發(fā)生著變化。
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人們兜里都沒錢,,他偷得最多的是糧票和布票;八九十年代是他“最風(fēng)光”的時代,,改革開放了,,每人兜里都有了鈔票,對小偷還沒那么多防范,,“那時風(fēng)氣好,,可能大家眼里沒那么多小偷”;2000年之后,,大家都把錢存在銀行卡和存折里,,防范心理也強(qiáng)了,,陳振杰更多地跑到火車站里尋找目標(biāo),甚至扒著火車一路偷過去,,岳陽,、杭州、嘉興,、武昌——窮家富路,,他知道什么場所人們揣的錢多;2010年左右,,火車票推行實名制,,年過七旬的他連火車站也不好進(jìn)了,只好轉(zhuǎn)向公交車站和商場周邊,。
他從不用鑷子和刀片,,沒有作案工具就不會被人輕易抓現(xiàn)行。他覺得,,人們有錢了,,膽子反倒越來越小了?!傲呤甏?,人們會喊‘抓小偷’,街上人人喊打,;現(xiàn)在的人,,只要自己沒被偷,看見也不多事,?!?/p>
一旦失手被事主發(fā)現(xiàn),他一般不多說,,把東西還給人家轉(zhuǎn)身就走,。
在他看來,偷竊不留證據(jù),,就不會被抓,。“人證,、物證都算,。”
最近一次被抓,,陳振杰說他根本沒想跑,,也跑不動了。和警察打了一輩子交道,他清楚地知道抓他一定有證據(jù),。
陳振杰從不去想那些受害者,,被偷的人在他意識里是與他無關(guān)的陌生人,“沒愧,,也不后悔,。”他語氣里沒有一絲抱歉,,只是把偷竊當(dāng)成了職業(yè),,“不偷沒得活?!?/p>
70歲的時候,,陳振杰開始力不從心,摸進(jìn)人兜里的手,,沒那么快了,。
碰上相熟的年輕扒手在街上晃蕩,他勸他們別再偷,?!拔?0歲了,被抓了看守所不收,,你還小,,抓住了要被關(guān)?!蹦贻p的“同行”不屑,“你么得管(不要管),?!?/p>
他開始懼怕人們看他的眼神,以前不在乎,、沒看見的東西,,在他老了以后開始變得敏感、清晰,。
老了時,,有一次摸人手機(jī)被發(fā)現(xiàn),對方呵斥“這么大歲數(shù)了搞這個,?”嫌棄的眼神和“這么大歲數(shù)”幾個字,,總提醒著他真的老了,“讓熟人知道了笑話,?!?/p>
年輕時的小偷陳振杰什么都不在乎,老了開始“怕人看不起”,。
老人
最后一根稻草
吐血撲倒于街頭,,如今比被警察抓住更讓他害怕,。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清晨,街上沒什么人,。他從棋牌室出門,,咳倒在路邊,血吐了一地,。有人把他送進(jìn)醫(yī)院——肺結(jié)核的痼疾發(fā)作,。
醫(yī)院里沒有血,輸血要從別的地方調(diào),,調(diào)血的160元他都拿不出,。
能求助的只有文應(yīng)龍,老鄰居趕來救了急,,“不然我就死了,。”
文應(yīng)龍接濟(jì)過他很多次,,除了自小長大的情分,,在他眼里,陳振杰偷不算大惡,,“他從來不在村里偷,,在村里口碑不錯?!?/p>
他找回村里,,文應(yīng)龍跟著他把戶口、身份證補(bǔ)齊,,還幫他向村里申辦了低保,。
錢,對于現(xiàn)在的陳振杰來說比以往更重要,,花過無數(shù)不屬于自己的錢,,但他存折上每月340元的低保誰也不許碰。
這成了他不愿意接受鎮(zhèn)政府安排,、住進(jìn)鎮(zhèn)上敬老院的原因,,“住進(jìn)去,340元都讓他們?nèi)∽?,我一分錢得不著,。”
由于身患肺結(jié)核,,又年近8旬,,這次被抓之后,警方對陳振杰處以監(jiān)視居住半年的強(qiáng)制措施。4月初,,陳振杰被送進(jìn)了一家定點醫(yī)院,。
看有媒體扛著攝像機(jī)來了,,陳振杰趕緊掏出身份證和紅色的養(yǎng)老金存折,以此證明他年紀(jì)大,,只有340元低保金,,老無可依?!澳銈兡懿荒芙o我解決居住問題,?”他反復(fù)問。
一旦被問及最近被抓的事兒,,他把身子往病床里一扭,,“我不和你們說!”
醫(yī)院里沒人知道他的經(jīng)歷,,“說出來影響我的聲譽(yù),。”
而醫(yī)院的主任認(rèn)為,,他不住敬老院是因為醫(yī)院更自在,,“有幾次晚上查房他都不在,一問是出去打牌了,?!贬t(yī)生覺得他可憐又可氣,“醫(yī)院畢竟不是救助站,,他的結(jié)核病已經(jīng)沒有傳染性,,按理應(yīng)該出院,?!?/p>
醫(yī)院的意見讓陳振杰恐慌。他給報道記者和民警張鵬打電話,,也多次找過安沙鎮(zhèn)政府社會事務(wù)辦主任廖交林,。
去年年底,廖交林第一次見到陳振杰,,他拎著被褥找到了她辦公室,。鎮(zhèn)里已經(jīng)專門給了他一筆臨時救濟(jì)金,三個月1000元。
她心里一直記著這個老人,,今年低保金從340元漲到715元,,廖立馬給老人去了電話。敬老院他不住,,廖交林為他想了兩個辦法,,“讓村里給他修房子,或者我們政府購買服務(wù)照顧他,?!?/p>
很多有交集的人都對他抱有善意。村民老文看了電視,,才知道陳振杰偷東西被抓了,。“那也不打緊,,讓他回來,,村里給他修房子,老了,,在外面怎么活,?”
文應(yīng)龍甚至想幫他租間房子,大伙一起照看他,。
陳振杰愿意回村里,,那里有父親的墳,有文應(yīng)龍這個朋友,,“只要有地方住,,我就不出去了,我不想死在大街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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