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704?；ā保杭媛殦Q購面具下的校園貸

400余大學生因未還款被起訴,，幾乎無人應訴

015年12月,，“704?；ā碑a(chǎn)品正在宣傳。微博截圖

廣西南寧柒零肆總部,，如今已被另一家公司取代。A12-A13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周小琪

每名參與兼職換購的學生,，都要手持身份證和協(xié)議拍照。

上大學以來,，齊曉東看過很多與“校園貸”有關(guān)的新聞,，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因還不上錢自殺的學生。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成為新聞的主角,。

7月6日早6點，他剛醒就在微博上看到了一篇報道：《借“校園貸”買高檔手機,，400多名大學生成被告》,。

報道稱，來自廣西,、江西、貴州等地的400余名大學生從廣西某金融公司借款后,，因為未還款被該公司起訴,，涉案學生無一應訴,。學生們認為，“校園貸”等于非法放貸,，他們借的錢不用還,。

齊曉東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條“假新聞”，大學生不可能這么不懂法,。但他點開新聞圖片后發(fā)現(xiàn),，原告正是“坑”過他的廣西柒零肆金融投資有限公司(下稱“柒零肆”)。他極有可能也是被告之一,。

參與審理此案的南寧市西鄉(xiāng)塘區(qū)法院高新法庭法官滕彬告訴新京報記者,，從去年12月起，該院陸續(xù)受理了400余起柒零肆訴大學生借款合同糾紛案件,，目前已立案122起,，缺席判決十余起。

法院向立案的122名被告送達了傳票等司法文書,，大部分被拒收,。“很多被告與柒零肆簽協(xié)議是2015年左右,，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了,，戶籍地址發(fā)生了變更，因此可能沒收到應訴材料,?！彪蛘f，但少部分簽收的被告,，也沒有到庭應訴,。

披著兼職換購外衣的校園貸

齊曉東接觸到“校園貸”純屬偶然。2015年12月,，他正在武漢的一所高校讀大一,。一天下午，一名同屆男生到他們宿舍遞了兩張傳單,，宣傳一款名為“704?；ā钡漠a(chǎn)品。

“他說這個可以找兼職,，提前預支工資再分期還,。”齊曉東說,，傳單上寫著,，學生預支商品或現(xiàn)金，每月做兼職分期還款,，一個工時算10塊,，工時不夠的部分按一小時13塊還現(xiàn)金,。傳單上沒有任何“貸款”的字樣。

齊曉東的父母每月給他1500元生活費,，他不愛社交,，在武漢生活足夠了。他順手把傳單放在室友桌上,，室友看到卻動了心,，鼓動了齊曉東陪他一起去。

南昌的尹音和3名室友,，也是因為同學介紹才知道“704?；ā钡摹Ｒ羲诘膶W校每年學費近2萬,，她每月的生活費五六千,。女孩們不缺錢，也沒意識到這是校園貸,。她們做兼職只是為了“好玩”,，而且先收錢后還錢的模式“再怎么樣都不會吃虧”。

貴陽的鄒路也不缺錢,。他父母在老家擁有一家小地產(chǎn)公司,，他只想找份兼職消磨時間。和許多學生一樣,，2016年6月剛看到“704?；ā钡男麄鲿r他還有些顧慮，怕上當受騙,，于是搜索了許多與這家公司相關(guān)的消息,。

據(jù)“704校花”微信公號介紹,，推出“704?；ā碑a(chǎn)品的廣西柒零肆金融投資有限公司于2015年7月13日在南寧注冊成立，在桂林,、武漢,、南昌、貴陽等19個城市陸續(xù)設(shè)立了實體辦公點;同年10月13日,，與“柳州銀行”簽訂深度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截至2016年6月，“704?；ā惫灿?萬學生用戶,。

公號里還寫道，2016年5月20日,，共青團中央學校部向柒零肆復函,，同意其作為“全國大學生社會實踐及兼職實習活動的合作伙伴單位,，參與全國范圍內(nèi)的有關(guān)工作策劃,、組織和實施,。”

看到這些介紹,，鄒路的顧慮散得一干二凈,。但2018年7月12日，共青團中央學校部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據(jù)他了解,，他們和柒零肆“應該沒有這樣的合作”。

也有學生從一開始就知道,，“704?；ā敝皇桥媛殦Q購外衣的校園貸，比如李歡,。

李歡性格外向,，喜歡和朋友喝酒玩樂，一次最少兩三百,。一個月出去10次,，2000塊的生活費就沒了。

從大一第一次使用“名校貸”后,，他就被卷進了校園貸的旋渦,，最多時背過兩三萬的債?！耙再J養(yǎng)貸嘛,，只要是網(wǎng)上報道過的產(chǎn)品，我基本都用過,?！?/p>

2016年年底，一個校園貸中介找到李歡,，說“新口子在南昌上線了,，快去做”。新口子就是“704?；ā?。因為急著還債，李歡想也沒想,，轉(zhuǎn)頭就去了,。

詳細看過協(xié)議的人非常少

2015年年底，齊曉東和室友去了柒零肆位于武漢街道口阜華大廈的辦事處,。70多平米的辦公室里擠了將近20個工作人員,，外墻上掛著一個“704?；ā钡膌ogo，“不是很正規(guī)”,。

“商品最多可以拿(價值)8000的,，現(xiàn)金最高是4000”。齊曉東和室友均預支了3000元現(xiàn)金,，要做300個工時的兼職,，分12個月還清。算上資金方利率和服務費率,，他們每人總共要還3450元,。

他記得工作人員遞了兩張合同，一張是《704兼職換購平臺協(xié)議》,，一張是《柳州銀行借款合同》,。齊曉東當時未成年，不能向銀行貸款,，只簽了柒零肆的那張,。

滕彬告訴記者，大多數(shù)學生貸款時已年滿18歲,，與柒零肆,、柳州銀行分別簽署了協(xié)議。學生們拿到的錢,，實際是柳州銀行發(fā)放的個人消費性貸款,，柒零肆只是居中平臺。即便是與柒零肆簽訂的居中平臺協(xié)議,，也明確印有“個人消費貸款”的字樣,。

一名學生與柳州銀行簽訂的合同顯示，學生授權(quán)柒零肆在柳州銀行為其開立還款代扣賬戶,。學生先將還款金額交給柒零肆,，再由柒零肆全部存入代扣賬戶，由柳州銀行批量扣收,。

在《借款人告知書》中，柒零肆明示借款學生要向柳州銀行支付10%的年息,、向柒零肆支付5%的服務費,。3000元本金乘以15%的費率，正好是齊曉東合同里多出的450元,。

協(xié)議中寫道,，如果借款人能按時完成兼職并及時還款，這筆費用可以作為獎勵減免。否則,，需要直接以現(xiàn)金形式償還,。

簽協(xié)議時，齊曉東盯著看了十幾分鐘,，細致到了每一條,、每一款、每一個字,。

其中一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借款人如有逾期,，則每天自愿支付貸款金額千分之五的逾期費,。他迅速打了個算盤,，日千分之五意味著每天要多還15塊，累積起來數(shù)目不小,。

但他想著每月還300多塊錢不難,，不會逾期,，猶豫幾秒后還是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為保險起見，他把協(xié)議底單帶回宿舍,，鎖進了抽屜,。

齊曉東并不知道，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如果將柒零肆日千分之五的逾期費率折算一下,，年費率已高達182.5%,。

李歡簽字前沒時間看協(xié)議。他急匆匆趕到辦理現(xiàn)場時,，車庫大小的房間內(nèi)站滿了人,。

排隊時，柒零肆的工作人員和校園貸中介在臺上介紹：今天統(tǒng)一辦理“套現(xiàn)”(即預支現(xiàn)金),，只要和一個iPhone 6S Plus的空手機盒拍照,，就可以預支數(shù)千元，再通過兼職分期還款,。

簽協(xié)議時，工作人員催個沒完,。李歡來不及細看就寫下名字和身份證號,，拿著空手機盒拍照，拿著身份證和協(xié)議拍照,，領(lǐng)錢,。一套程序走下來,，不到5分鐘。

李歡至今不知道協(xié)議上的貸款金額是多少,，也沒留下任何憑據(jù),。他只知道要在12個月還6000多元,，雖然實際領(lǐng)走的只有2000多,。“手機6000多,，套現(xiàn)只拿4000多,，中介再抽一些，到我手里就這么點了,?！?/p>

對當時的李歡而言，只要能拿錢,，協(xié)議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利息有多高,、沒還清錢會怎樣,，他都無所謂。

他不知道與柒零肆的協(xié)議里有這樣的約定：如未履行兼職或還款義務,，柒零肆可向公共媒體及征信機構(gòu)公布欠款信息,，可能導致借款人“無法報考公務員，貸款買房,、買車,，出國留學，辦信用卡,、求職,、投資開戶被拒絕等嚴重后果”。

在學生們自發(fā)組成的“704?；ㄊ强右蔡钇剿盦Q群里,，354名借款學生，詳細看過協(xié)議的人非常少,。許多人的協(xié)議簽字后連底單一起被收走了,，他們甚至沒有拍照留底。

像李歡一樣，許多人拿著手機盒,、身份證,、協(xié)議拍過照。照片又被柒零肆提交給法院作為訴訟證據(jù),。柒零肆告訴法院,，學生們用貸款購買了手機?！鞍凑漳壳暗那闆r,，這個手機大部分的學生應該是拿到了。因為他們(柒零肆)提交了現(xiàn)場照片,，里面都有學生拿著這個手機拍照,。”滕彬說,。

找不到兼職,，只能現(xiàn)金還款

簽完協(xié)議，借款的學生被拉到一個QQ群里,。每天，柒零肆會在群里發(fā)三四次兼職需求,。保安,、服務員、發(fā)傳單,，職位各不相同,，工作時間也不固定。

那段時間里,，齊曉東有空就在群里接活,，第一份工作是某樓盤開盤的會場保安。他記得那是一個冬天,，濕冷入骨,。自己早上5點就起床趕到現(xiàn)場，在室外從6點站到12點半,，掙了65元,。

漸漸地，群里發(fā)布的兼職信息越來越少,。2016年4月起,，柒零肆要求學生們統(tǒng)一使用“704校花”App,。App會發(fā)布兼職需求,，還可以直接還款。

“App出來后就找不到兼職了?！饼R曉東發(fā)現(xiàn),，App很久才更新一次兼職信息，且數(shù)量極少,。有時,，App上一兩千人同時在線，只為搶一個兼職職位,。

新京報記者采訪的多名學生均反映了上述問題,。尹音的室友找柒零肆的學生代理詢問時，得到的答復是“App可能廢了”,。無奈之下,，許多學生只能充現(xiàn)金還款。

如果做兼職,，每小時還10元工費;如果用現(xiàn)金,，每小時要還13元。齊曉東不愿意,，“如果提供了兼職我不做,，要我還可以。但是連兼職都提供不了,，就是他們違約在先,。”找不到兼職后,，他不再還款,。

但新京報記者注意到，協(xié)議只說提供兼職崗位,，未對兼職數(shù)量能否滿足需求做出保證,。

除了找不到兼職，鄒路還遇到了其他問題,。他在“704?；ā睋Q購了一臺價值4200元的電腦，協(xié)議分12期償還共5140元,，相當于年利率22.3%,。沒想到，電腦用了幾個月就變得很卡,，連word都打不開,。沒多久，主板也燒了,。換購了蘋果手機的學生也反映,，明明選擇是國行手機,，到手的卻是港版。

“當時他們承諾了‘三包’,，也沒有”,。鄒路找到柒零肆，對方卻說：“你用都用了,，我們怎么換?”

事實上,，協(xié)議中未承諾對換購商品進行“三包”。當商品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時,，學生要找供貨商,、生產(chǎn)商解決問題，柒零肆只需配合維權(quán),。

還不了的高額逾期費

雖然不愿意,，鄒路還是用現(xiàn)金按時還了款。

2017年初,，換購約半年后,，柒零肆說他之前欠了五六塊沒結(jié)清。按約定,，逾期費以貸款總額而非欠款金額計算,，乘以日千分之五的費率，鄒路要多還3000多,。

鄒路很納悶,，他每月按時充錢還款，為什么還是差了幾塊錢?他記得協(xié)議上寫著“逾期10天將通知用戶還款,，超過30天將收回商品”，為什么隔了半年自己才收到通知?

鄒路打開App看了好多遍,，還是找不到哪里出了問題,。他想找出協(xié)議和他們對峙，才想起底單被收走了,。他直接沖到了柒零肆在貴陽的辦事處,，卻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

鄒路不甘心,，又給柒零肆打電話,，要求給他一個多還錢的理由。對方說“好,，我馬上給你一個理由”后,，電話被掛斷了。

過了一會兒,，不明所以的鄒路聽到同學叫他：“鄒路,，你欠誰的錢了?”原來學校貼吧首頁飄著一個帖子,，催他還錢。帖子里是鄒路手持協(xié)議和身份證的照片,，配文是“這就是還款的理由”,。

這之后，鄒路聯(lián)系過柳州銀行想直接還款,，被拒絕,。“當時我很絕望,，心理壓力有宇宙那么大”,。他給催收人轉(zhuǎn)了3000多。

2017年初,，李歡發(fā)現(xiàn)App無法充值,，還款無法操作。他找到南昌柒零肆分部后發(fā)現(xiàn)工作人員都不見了,，車庫大小的辦公室空空如也,。

之后，李歡頻繁收到QQ,、短信的催收信息,，通知他還要還8000多元。李歡跟他們理論,，對方?jīng)]說兩句就開始噴臟話,。催收的人還進了李歡的班級QQ群，公開說他欠錢,。

新京報采訪的多名學生認為,，鄒路、李歡經(jīng)歷的正是柒零肆的“套路”：故意不提醒還款或制造問題讓學生無法還款,，以產(chǎn)生高額逾期費;之后再用公開欠款信息等方式催收,。

學生們說，他們拿著手機盒,、身份證和協(xié)議拍下的照片被P上了“欠錢不還”等字樣,以郵件形式發(fā)到學生本人,、家長、同學手上,，有的還上了貼吧等公共平臺,。

為此，新京報記者聯(lián)系了柒零肆董事長王某,，詢問是否存在上述問題,。王某拒絕回應。

為了不被催收,，部分學生前往派出所報案,。但警方認為,，學生與柒零肆的矛盾屬于經(jīng)濟糾紛，不好管,，并提醒他們“如果柒零肆惡意催收可以直接報警”,。

沒多久，李歡的耐心就被磨盡了,。他收到催收的消息就刪除,，拉黑了所有跟柒零肆有關(guān)的人?！皭墼趺礃泳驮趺礃影?，要我還那么多肯定是不可能的?！?/p>

不應訴的學生將被缺席審判

5月15日下午,，西鄉(xiāng)塘法院的送達公告被貼在了李歡在浙江的奶奶家門口。

看到這張薄薄的A4紙,，奶奶蒙了一下后迅速撕下,，趕到李歡家。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崩顨g說，當時他還沒下班,，看到公告上的“聯(lián)系人韋某彬”和電話就氣沖沖打了過去,。電話那頭卻說“韋某彬調(diào)走了”。

冷靜下來后,，李歡到西鄉(xiāng)塘法院官網(wǎng)查詢了自己的訴訟信息,，上面顯示，他的案子本該在4月開庭,，現(xiàn)在延期了,。他不敢面對家人，故意在外面挨到十二點多才回家,。一開燈，發(fā)現(xiàn)奶奶端坐在沙發(fā)上,，滿臉愁容,。

“如果說這玩意兒是假的，又確實是法院那邊寄來的,。我找這個人,，又說他調(diào)走了，讓我怎么弄?”之后,，李歡沒再聯(lián)系法院,。

6月,，鄒路準備貸款買房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征信出了問題，欠柳州銀行3000多元,。為了省事,，他問都沒問就把錢打給了銀行。

鄒路保存了所有還款記錄,。支付寶轉(zhuǎn)賬,、“704校花”App還款,，加上打給柳州銀行的錢,，加起來已經(jīng)超過12000元。但6月初,，他還是收到了西鄉(xiāng)塘法院的送達公告,，“法院難道不調(diào)查嗎?”

滕彬?qū)Υ私忉尫Q，由于沒有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