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河南四男童小區(qū)工地被埋背后：拆遷進程上的溫莊村

荔枝特報專稿記者/周詩婕 史亞楠

4月19日深夜,，河南原陽縣盛和府小區(qū)的工地上依舊點著燈。

燈火處,，擺放著四臺棺木,。來自三個家庭的兒童家屬把被子鋪在棺木旁，陪著孩子們和衣而眠,。這是這些家屬在這片工地上度過的第二個夜晚,。

就在一天前的4月18日，他們的四個孩子陸續(xù)從盛和府小區(qū)堆放的土方中被發(fā)現(xiàn),，救起時已沒有生命體征,。

目前，公安機關已對此事介入調(diào)查,。事發(fā)現(xiàn)場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相關負責人向媒體證實,，“這是一起刑事案件”。

01

荔枝新聞走訪現(xiàn)場了解到,，被埋的四名兒童來自三個家庭,。其中三名劉姓男童為堂兄弟，兩家共用一個院落,。一名男童來自老大家，兩名男童來自老二家,，劉家第三代全部罹難,。另外一名李姓男童僅5歲，為家中長子,。劉家與李家住所僅相隔一條街,，從住所到工地不到300米。

據(jù)官方通報,，四名兒童挖出的時間為17點30分至22點40分,。挖出第一名兒童后，挖掘機司機報警。

第一名兒童是下午5點30分挖出來的,，是溫莊村民靳姍姍的大兒子,，今年9歲。挖出來時,，靳姍姍仍滿村找著兩個還沒回家吃飯的兒子,。下雨了，兩個兒子都沒回家,，她有點擔心,。她在村莊里各處找，邊走邊喊,，依舊沒有消息,。下午6點37分，她在溫莊群里問,，“群里人誰幫忙看看,，我們家劉恩（化名）和劉浩（化名）在你們家躲雨了沒？”沒有人回應,。

下午6點40分,，有人在群里發(fā)，“盛和府挖出來個小孩估計十歲以下,，看看誰知道不,？”靳姍姍回了一句，“啥時候的事,？”那時候她還沒想過,，這個挖出來的孩子會是自家小孩。5歲被埋男童媽媽趙靜也看到了群里的消息,，她剛剛下班,，并沒有太在意這些信息。不久后,，她接到丈夫李建康的電話,，“孩子丟了”。她冒著雨匆匆趕往現(xiàn)場,。

溫莊村村支書李建設是最早進入工地看到現(xiàn)場的人,。他在下午6時多接到轄區(qū)派出所的電話，說盛和府工地挖出一名男孩,，請他配合看一下,。看完回來后,，他告訴靳姍姍,，“挖出來的孩子臉都變色了,。橘黃色的上衣，頭發(fā)是剛剪的”,。

橘黃色的上衣是靳姍姍前幾天逛街剛給兒子買的,。她給兩個兒子一人買了一件，同款,，一件橘黃色,，一件淺藍色。沒想到最后,，這兩件衣服成為了辨識孩子的標志,。淺藍色衣服是4月19日晚上9點多才發(fā)現(xiàn)的，是他們家老二穿的,。靳姍姍告訴記者,，“被找出來前，人就在土方上踩來踩去,。是他爸爸先看到了淺藍色的衣服,，還有胳膊、頭……”,，靳姍姍不再說下去,。

直到10點40分，工地才找出了全部四名兒童,。其中,，三名兒童的遺體受損嚴重。趙靜的5歲兒子是遺體保存較為完整的孩子,?！八诔鰜淼臅r候還帶著余溫。我看到他口鼻里都是血,。腳上只有一只鞋”,。趙靜始終感到不解，“為什么要用挖掘機挖我們的孩子,？為什么不讓我們?nèi)罕娪檬峙?？我們的孩子都被挖得不成人樣了。我們這么多人,，人多力量大,，也可以很快挖出孩子的”，趙靜開始抽泣,。

當日晚上7點多，村民們曾帶著鐵鍬,，希望協(xié)助救援,，但未被允許進入,。村民劉勝瑞告訴記者，挖掘機挖出第一個孩子后,，曾停止作業(yè)約1個半小時,。之后，才又開始作業(yè),?！爱敃r我們村民都想進來，但是現(xiàn)場有人封鎖入口,。后來,，我們村民在工地背面用木板把鐵皮砸了一塊口子，大家才陸續(xù)進來”,。劉勝瑞回憶,，當時進來的村民約有百十人，現(xiàn)場也有兩三名消防員,。但沒有進行人工搜救,，而是繼續(xù)使用挖掘機救援。多位村民推測,，孩子遺體受損嚴重或為挖掘機所致,。

18日當晚，警方把首位挖出來的劉恩（化名）帶走進行遺體解剖,。其他陸續(xù)挖出來的孩子,，被安放在土坑旁的土方上。19日清晨,，村民們搭建了簡易的靈堂,，讓孩子們有一處庇護之所。四臺棺木前擺放著四個花圈,，上面寫著“沉痛悼念”,。

02

原陽縣盛和府的小區(qū)工地在溫莊村北側。四名被埋男童的家距離工地僅300米,。工地約200畝,，四面被綠色的高約五六米的鐵皮圍住，正門靠著馬路邊,，平時有一位看門人值守,。

溫莊村民劉勝瑞告訴記者，盡管工地只有一個正門,，但四面八方幾乎都有破開的小口,，鐵皮墻距離地面也有幾十公分的空隙。據(jù)村民稱,，這些小口是工地上接線路留下的,。荔枝新聞走訪現(xiàn)場看到,，在距離四名被埋男童家最近的工地西面，一個口子約1.5米高,、半米多寬,，孩童正好可以鉆進其中。

這處鐵皮墻的開口位于工地最西邊,，而事發(fā)地位于工地最東邊,，從這里進入工地來到曾經(jīng)掩埋孩子的土方處，需要緊貼邊緣走過一道長長的深溝,，溝底距地面約有五六米,。這段路并不易行。19日下午,，溫莊村村民紛紛前往事發(fā)地點探望,，經(jīng)過這條深溝時，年邁者需要前后接應,，相互攙扶,。

靳姍姍告訴記者，沒聽說兒子平時會在工地玩,，當天出門前,，兒子也并未告知去了哪里?！爱斕煜挛?，我去趕集回來。下午四點多,，還給堂兄弟三人帶了炸雞,。吃完東西，他們就出去了,，我以為他們會回來吃晚飯”,。

住在隔壁的李家被埋兒童李然（化名）父親回憶，5歲的兒子經(jīng)常和隔壁堂兄弟三人一起玩,?！爱敃r他們就在家門口玩，我四點多還看到過”,。

最后一位見到男童四人的溫莊村人是村里小賣部的老板,。當天下午，5歲的李然在那里買了一條冰糕,?！八麪敔斀o了他一塊錢，讓他買東西吃”,，趙靜告訴記者,。

第一個被埋男童的挖出時間是下午5點半,，距離小賣部老板最后見到男童的時間不足一小時。工地正門處,，有兩個攝像頭，面向著溫莊村,，或許記錄了男童最后進入工地的畫面,，目前相關視頻資料已被警方帶走調(diào)查。在場多位村民告訴記者,，挖掘機車內(nèi)也有監(jiān)控,，目前也被帶走調(diào)查中。男童被埋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據(jù)原陽縣人民政府官方通報,，事故發(fā)生后，當?shù)匾呀?jīng)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開展調(diào)查,。據(jù)悉,，目前被控制接受調(diào)查的7人，包括該項目法人代表吳某,、項目經(jīng)理,、施工方相關負責人及涉案司機。截至目前,，官方尚未就孩子被埋及死亡原因發(fā)布正式的調(diào)查結論,。此前通報稱，經(jīng)初步判斷,，孩子或因土方壓埋窒息死亡,。

家屬們并不認可這一說法?！巴量优赃叺耐翂K很硬,，不像有塌方的痕跡”。靳姍姍指著孩子挖出的土坑說,。因為挖掘機作業(yè),，兩旁的泥土有著輪廓清晰的溝壑。這里的土質(zhì)并不像外圍地基旁的土質(zhì)那樣松軟,。令家屬們感到蹊蹺的,，還有第一名男童的挖掘時間?！巴诔龅臅r間距離孩子離家不足一小時,，為什么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它會知道挖這片土,？這么一大片工地,，如果它沒有看到,，為什么就能精準地把第一個孩子挖出來？”

荔枝新聞在現(xiàn)場看到,，如今土坑前方,，有兩道深深的車轍，左邊停放著曾經(jīng)作業(yè)的挖掘機,，斗倉正對著土坑,。土坑附近，都是剛剛從地基處運過來的土,，隔幾米就有一丘一丘的小土坡,。

溫莊村民劉勝瑞告訴記者，男童被埋的土坑,，之前可能是工地上用來卸土的,。工地上打地基挖出的土，都會用卡車拉到這一片,，卸下來,，然后再用挖掘機鏟到一旁堆起來。劉勝瑞推測,，有可能卡車倒車,，把土卸到土坑，孩子在兩邊躲閃不及,，遭遇不測,。隨后，挖掘機鏟土時發(fā)現(xiàn)孩子后報警,。

事發(fā)后,，工地負責人被帶走調(diào)查，工人們并非來自本地,，也迅速散去,，目前，劉勝瑞的推測暫時無法證實,，荔枝新聞在現(xiàn)場也暫未見到此前作業(yè)的卡車,，僅有2輛挖掘機分別停在事發(fā)現(xiàn)場和工地大門處。但是,，土坑前方確有兩道深深的車轍,，似由重型車輛反復碾壓所致。村民姚付臣告訴記者,，右側車轍處有一塊土也被警方帶走調(diào)查,。他打著手電筒指向車轍，記者看到車轍上確有一處殘缺，疑似被人為挖走,，“當時上面還有血跡”,。

4月18日找尋孩子當晚，劉勝瑞和姚付臣也曾前往現(xiàn)場,，徹夜未歸,。他們是劉家男童的爺爺輩。村莊不大,，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隔幾家就會有一些遙遠的血脈關聯(lián)。姚付臣回憶,，過年的時候還拜年了，爸媽帶著他們來的,?！昂⒆雍苈犜挘上А?，他嘆息,。

03

原陽溫莊村，是河南一個普通鄉(xiāng)土村落的縮影,。村民們祖輩以農(nóng)業(yè)為生,，大片的耕地種滿小麥、玉米,。然而,，隨著城鎮(zhèn)化的加速，背靠縣城的村落面臨拆遷改造,。村里的莊稼人不得不改變生存方式,，換一種方法謀生。

若干年前,，原陽汽車站的修建征用了一部分村民的耕地,。被埋男童劉家的耕地就是在那時候被征用的，按照每年租用的標準賠款,，最開始是800元一年，如今提升至1200元一年,。沒有了耕地,，劉家人幾乎都在外務工。老大在工地上幫人卸水泥,，他的妻子因早年患有精神疾病常年在家,。老二幫人修理汽車，他的妻子靳姍姍在家照顧兩個孩子。

兩兄弟住在同一個院落,。別家的院落大多都有鐵門,，劉家的大門用紅磚砌成。院子里種著四棵樹,，徑直走進去就是堂屋,。堂屋里鮮有家具陳設，兩兄弟家分住在堂屋兩側,。左側是老二家,，進門是被隔斷的客廳和臥室。臥室里,，依稀可以見到這個家曾經(jīng)的溫馨模樣,。床的四周掛著很多照片，父母的婚紗照,，兩兄弟的照片墻,。照片墻的周圍，貼滿了報紙,，那是兩兄弟曾經(jīng)的精神食糧：《小學生學習報》《少年素質(zhì)教育報》……正對著床的柜子上,，擺放著電腦和孩子的書包。靳姍姍告訴記者,，平時孩子們就在這里上網(wǎng)課,，原本學校定于4月25日開學。事發(fā)當日,，距離開學不足一周,。

靳姍姍今年30歲，平時和兩個兒子感情最好,，“他們很聽話”,，她喃喃道。大哥家的兒子也經(jīng)常和兩兄弟一起玩,，“他們?nèi)齻€從小一起長大,，在一所學校上學。因為嫂子患病,，經(jīng)常是我在照顧他們,，有時候他會來我家吃飯，也會來我家看電視,。他們平時感情很好”,。在一張三兄弟的生前照片里，靳姍姍家的老大劉恩（化名）摟著大哥家的孩子和弟弟,，對著鏡頭開心地比著剪刀手,。他們原本要彼此見證成長,，然而如今，再也無法一起長大,。

相隔一條街的李家長子李然,，曾是三兄弟在村里交情好的玩伴。李然才5歲,，但卻已早早懂事,。趙靜告訴記者，“他還有一個3歲的妹妹,，一個1歲多的弟弟,。他平時很少出去玩，經(jīng)常在家?guī)椭鴰У艿苊妹谩薄?br/>

李然家門口有一扇大鐵門,，門上貼著兩個大大的“?！弊帧Ｆ綍r李然父母在上班,，爺爺奶奶帶得更多,。聽聞消息后，李然奶奶臥床不起,。“為什么不帶走我的命,，要帶走我孫子的”,，李然奶奶在床上嗚咽。這是李然經(jīng)常住的房間,，門口擺著一箱AD鈣奶,。這是他喜歡的，爺爺奶奶剛買了一箱,。床邊的桌子上,，還擺放著李然的作業(yè)，田字格里,，他的字跡工整,。他在田字格的背面抄寫書上的字句，“我喜歡渡口旁的楓樹,，喜歡喜鵲阿姨和她的六個孩子”,。

如果不是因為事故，李然即將升入學前班,。他在幼兒園的成長檔案里用稚嫩的筆跡寫下小小的夢想,，“我的夢想是長大當一名警察”。照片里,，他的笑容燦爛,。“他覺得警察好，能做好事”,，趙靜抱著弟弟說,。1歲多的弟弟滿臉懵懂，還不明白家中的變故,。3歲多的妹妹跟在媽媽后面,，緊緊地抱著粉色的小熊。屋子的一角,，堆放著三個孩子的衣物和鞋子,。最大的那一雙，將不再有人穿,。

04

4月19日晚7時,，此前被送往尸檢的首名被發(fā)現(xiàn)的遇難男童再次被送回事發(fā)現(xiàn)場。靳姍姍的大兒子回到身邊了,。她躺在兩兄弟的棺木旁,，身上穿著從家里出門時未換的睡衣。她已經(jīng)在這片工地上守護兩晚,，她還在等一個結果,。這是家屬們共同的訴求。

他們不認可官方的初步判定,。孩子為什么被埋,，是他們懸在心口的結。不遠處的小區(qū)工地大門口,，兩具石棺并列擺著,，仿佛與工地里的挖掘機，塔吊進行著無聲對峙,。

事實上,，在這場事故發(fā)生前，村民們已經(jīng)和開發(fā)商甚至當?shù)卣g產(chǎn)生罅隙,。村民劉勝瑞告訴記者,，盛和府所用的地塊原本是村里的耕地，幾年前被政府以每畝44800元的價格買走,。除了耕地,，溫莊村的其他建筑，按照主屋一平米賠一平米,，次屋兩平米賠一平米,，宅基地9萬元的標準賠付。然而,，部分村民對于這一賠付標準并不滿意,。

耕地被占用后,，務農(nóng)為生的村民們不得不外出務工，然而村子里的路也因小區(qū)的開建而被攔腰斬斷,。溫莊村內(nèi)原本有一條筆直的路可以通向原陽縣城的主干道,，距離原陽縣城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僅1公里。然而,，盛和府小區(qū)工地的開建卻阻斷了這條路,。村民們想要出村，只能從西,、北的小路進出,。這給生活帶來了很大的不便，也令村民們頗為不滿,。

“當初把路挖斷的時候他們開發(fā)商就說了,，敢擋著的就壓，有的是錢”,，劉勝瑞告訴記者,。后來路終于還是成了在建小區(qū)的一部分，小區(qū)與村子之間也立起了四五米高的鐵皮墻,，但矛盾并未消散,。“工地都是晚上才施工,，聲音大得很,，大家白天累了一天，夜里根本沒法睡,?！睘榇?，村民曾經(jīng)多次舉報,。

公開資料顯示，涉事盛和府（一期）的開發(fā)商系新鄉(xiāng)市眾孚置業(yè)有限公司,。4月19日,，該公司位于原陽縣城的一處門頭鐵門緊閉。多家媒體從原陽縣官方獲悉,，該項目于2019年7月和2020年4月陸續(xù)取得了原陽縣自然資源局頒發(fā)的《建設用地規(guī)劃許可證》和《建設工程規(guī)劃許可證》,，但至今未取得“施工許可證”，并曾于4月15日,，即事發(fā)前3天,，因提前開始施工被縣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局要求整改，但直至事發(fā),，都未向主管部門就整改通知進行回復,。

4月19日晚,，數(shù)位村民陪同家屬一起，在工地上守夜,，等一個說法,。工地大門口的鐵皮上，盛和府小區(qū)“享受尊貴歸家禮儀”的標語在燈光下白得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