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劉永彪發(fā)現,這22年來,,總有個惡魔在折磨他,。
惡魔經常閃現夢中——爬著山,眼前一棵樹直直地倒下,,又或者是警察突現,,用手銬將他一把抓住。
每次醒來都是大汗淋漓,,只能在黑夜里睜著眼發(fā)呆到天亮,。這樣的次數久了,他干脆拒絕入睡——通宵打麻將,,下象棋,,看小說。最長的一次,,他下棋連續(xù)下了兩天一夜,。
這是劉永彪被關押進湖州市看守所的第十天,他剃成寸頭,,穿上了看守所的黃馬甲,。在一間灰白色墻壁的審訊室內,他神色平靜地接受記者采訪。
劉永彪出生于安徽省南陵縣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除了上級領導調研扶貧和走訪貧困戶的通訊稿,,這個村莊在網絡世界的存在乏善可陳。從小,,劉永彪就和村里的其他娃顯得有些不同:從父母那里偷來的兩塊錢,,他拿著買來蠟紙和彩筆。到初中,,他的興趣又轉移到了小說,,喜愛魯迅和《紅樓夢》,在初三畢業(yè)時即宣告了自己一生的夢想,,「我就喜歡當作家」,。
盡管在家鄉(xiāng)南陵,劉永彪并不討人喜歡——好賭,、情緒化,、好吃懶做是最常出現的評價——但他成了作家,還是個在圈子里有點名氣的「農民作家」,。這些年,,他陸陸續(xù)續(xù)出版了幾部作品(盡管大部分是自費的),獲了幾個文學獎,,甚至在2013年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加入作協(xié)的途徑有多種說法,,劉永彪聲稱是「自己在網上下載表格」,,但也有和他相熟的當地作家歸因于某種并不光彩的手段。無論如何,,他總算是硬氣了一把,。
1994年,他在一本名為《清明》的安徽省文學刊物上發(fā)表短篇小說《青春情懷》,,主人公是個讀了3年高三的鄉(xiāng)下少年,,為考不上大學而苦惱,暗戀著隔壁「染了金色的頭發(fā),,穿著皮夾克,、牛仔褲」的青梅竹馬。那會兒,,劉永彪正雄心勃勃地謀劃在文壇一展拳腳,。
但他的生活并不順遂,1995年,,女兒3歲,,出生時就被診斷為「先天性小瞼裂綜合征」,眼睛奇小,劉永彪在這一年必須籌措到5000元為女兒手術,。
那一年同時成為近乎斷片式的空白,,「一個不堪回首的污點」。當年,,他和同鄉(xiāng)年長11歲的汪維明去了一趟織里,。劉永彪和汪維明是發(fā)小,汪維明是村里記工分的會計,,也是少有的支持他文學理想的鄉(xiāng)鄰,。每當父母和妻子嘮叨「看書是不懂事」時,為了「耳朵清靜」,,他經常躲去汪維明家寫小說,。
劉永彪因此對汪維明有種近乎信徒般的虔誠。汪在織里打過工,,說「那里的老板很有錢,,找個人搞一兩萬塊錢是個輕而易舉的事情」。女兒的眼疾,、賭博的輸多贏少,、文學事業(yè)的上下打點,他最需要的就是錢,。
但除去搶劫外,,他們還殺了人。警方從他們隨身攜帶榔頭這一細節(jié)推測為預謀殺人,。
在和記者長達一個小時的對話中,,劉永彪邏輯清晰,只有在被問及作案過程時,,罕見地激動了起來:「細節(jié)還用說嗎,?細節(jié)很殘忍的?!?/p>
他從來不敢回憶殺人的細節(jié),。作案的日期,還是在被抓之后從偵查員的筆記上得知的,。
殺人后的第二年清明,,劉永彪買了一包老鼠藥想去父親墳前自我了斷。想到藥會苦,,他還用放維生素的小藥瓶裝了點酒,。沒想到,妻子把女兒也給抱來了,??粗畠哼€未被治愈的眼睛,,勇氣又頃刻消失殆盡:「看我女兒這個樣子,我還是要活下來啊,?!?/p>
第十年是個關口?;袒滩豢山K日的恐懼被一種更強大的麻木蓋過去了,。有時他還會勸自己:「萬一辦案人員疏忽大意沒查到我,時間一長說不定就查不到了,?!惯@一年發(fā)生了兩個重要事件:他的兒子出生了,他開始在縣城里開作文輔導班,。
劉永彪變成了那種最普通的父親,。盡管他獨自住在縣城,妻兒長期住在鄉(xiāng)下,,但他依舊熱衷于在QQ空間分享兒子的成長歷程:出生沒多久還穿著紙尿褲的時候,;一周歲學會走路的時候;再大些跟著父母出去旅游的時候,;8歲開始讀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的時候,。
開作文輔導班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劉永彪還算精明的商業(yè)頭腦。在南陵縣,,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許夢琪跟著劉永彪上了三四年輔導班,還一度擔任班長,。在許夢琪看來,,他和任何一位靠教書賺點外快的輔導班老師一樣,照本宣科,,無視課堂秩序,偶爾為被欺負的女生伸張正義,。面色蠟黃,,垂著兩個嚇人的黑眼圈,坐在休息室的板凳上一根接著一根抽煙,,這是她對劉永彪的印象,。
一度,劉永彪也考慮過把寫作當作發(fā)泄的途徑,,通俗文學,,連題目都取好了,叫《身背數條人命的美女作家》,,是寫「美女作家殺死多人而不能破案的」,。寫了好幾個月,,有兩三萬字后,他又不敢接著寫了,?!溉绻麤]有這個案子……」他經常這么幻想,他有底層生活的經歷,,最重要的是,,「懺悔的沖動和靈感太多了」。
但劉永彪說,,他不敢努力了,。「努力以后就出名了,,出名就關注了,,關注以后我就怕我這個事就出來了?!?/p>
對于劉永彪的文學成就說法不一,。蕪湖作家談正衡在1980年代和劉永彪相識,在他印象里,,早年間他的作品的確還受過不少文學名家的肯定,,被評價為「筆下的底層生活沉甸甸」,「具有真實的力量」,。但接受采訪時,,他對劉永彪后期的代表作不屑一顧:「就是寫某小青年如何通過奮斗獲得成功,然后有錢了,,被長相非常漂亮的某大領導的女兒看上,。」
劉永彪出事后,,談正衡在朋友圈里寫:「作品沒有成就他,,反倒是命案讓他出了名?!?/p>
轉機
嚴關炳和陳紅躍發(fā)現,,這22年來,也有個惡魔在折磨他們,。
惡魔經常在某個日常時刻「嘣」地一聲跳出來,。在路上遇到當地村民或者老領導,順口提起「那個案子怎么樣了」,,他們答不上來,,只能愧怍地低下頭。
2008年,,曾分管此案的湖州市公安局副局長李綱病危,,他把當年參與追捕的民警都叫到了病床邊,,囑咐:這個案子沒破是我終生的遺憾,你們這些同志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它偵破,。
每當想起李局長的這句臨終遺言,,嚴關炳和陳紅躍感到「心都會疼」。
22年來,,在嚴關炳辦公室的抽屜里,,當年重要的物證——指紋、鞋印,、毛巾的照片還靜靜地放著,。每當有類似的案子出現時,他會把當年的辦案筆記拿出來復習一遍,,這成了某種強迫癥似的習慣,。
轉機在今年6月降臨。
湖州市公安局新領導班子上任,,下了「一任接著一任干,,盡最大努力抓逃犯,破積案」的命令,。更重要的是,,用于刑偵領域的Y-DNA染色體檢驗技術已經成熟,沉積近30年的甘肅白銀案的破獲就是一個絕佳的典范,。
簡單來說,,這是利用了Y染色體在男性父系之間的單向傳承。如果是男性嫌疑人在作案現場留下可以檢測出DNA成分的遺傳材料,,通過找到與嫌疑人有相同Y-DNA淵源的親屬,,進行Y-STR(shorttandemrepeat,短串聯(lián)重復片段)的同源比對,,可以直接確定嫌疑人的姓氏,。每個姓氏都有Y染色體的特異性標志,就像血液里流動的代表出身的「條形碼」,。
40歲的徐志成加入專案組成為10位常駐民警之一,。法醫(yī)物證專業(yè)出身的他,從2005年開始一手建立起湖州市公安局的DNA實驗室,。
徐志成太不像個警察了——認識他的人都這么評價。他戴一副厚實的有框眼鏡,,講起話來有股文縐縐的老學究味道,。如果對話中不可避免地出現某個專業(yè)術語,他會給自己按下暫停鍵,,倒回來耐心地解釋一遍,,像是在躡手躡腳地完成某個高難度的實驗,。
要說和高校里終日埋頭做實驗的研究員有什么區(qū)別,大概是當你把一具觸目驚心的尸首擺在他面前,,徐志成也不會多眨一下眼,。「在現場,,在破案的過程中,,根本就沒有時間來同情這個死者?!?/p>
徐志成的DNA實驗室位于湖州市公安局一棟4層樓房的4樓,,從試劑室、提取室,、擴增室到檢測室,,運轉起來如同一個嚴絲合縫的齒輪。設備先進且昂貴——光是自動化工作站的造價就近兩百萬?,F如今,,公安部門站在了綜合科學技術的最前沿,DNA技術取代了傳統(tǒng)的物證蛋白質檢驗,。一灘尿液能查,,一枚斷掉的指甲能查,一個喝過水的杯子能查,,你的DNA早就不是秘密,。
要問徐志成是否曾遭遇過哪怕一絲困難的話,10年前的一起強奸分尸案也許算得上一樁,。也是個冬夜,,一位女出租車司機失蹤,33天后在一個魚塘里發(fā)現了被蛇皮袋包好的軀干,。通常來說,,人體死亡后精子檢出的最長期限是3周,得益于當時的寒冷天氣,,當徐志成小心翼翼地提取出死者的陰道擦拭物,,在顯微鏡下看到了少量的精子頭部。成功檢見精子的DNA分型后,,故事的結局很快以嫌疑人的抓獲告終,。
但面對這起22年前的滅門舊案,徐志成卻感到格外棘手,。
拿到一個新鮮的檢材(痕跡物證),,徐志成檢測出DNA只需要3天。但誰都沒遇到過保存了22年的物證,,嚴重的降解會導致DNA信息量的損失,,再加上把檢材都放在一塊,,存在相互污染的問題,「整個實驗室也不是很放心的」,。
好在,,盡管當年誰也不知道檢材有多少用處,留下兇手唾液的26枚煙頭還是被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來,。在那個并沒有多少檢材保管意識的年代,,居然有意無意地往其中放了一些紙——這幫助去除掉了環(huán)境里的潮氣,使得檢材處于較為干燥的狀態(tài),。在前期提取時,,徐志成采用了醇化的濃縮方式,在保證能夠出結果的情況下把雜質全都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