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27年，更像是在贖罪

原點便是距離天橋不到50米的西安交通大學(xué)第二附屬醫(yī)院,。

釘釘丟失兩年后,，張彩霞應(yīng)聘到醫(yī)院皮膚病院當(dāng)保潔員。她每天進出醫(yī)院第一個經(jīng)過的十字路口,，便是出版社家屬院與天橋緊挨著的地方,。

“每次經(jīng)過這個十字路口，等于我又來找了一遍,，這樣心里好過些,。”多年前,，張彩霞的眼睛還沒出問題,，她騎車經(jīng)過天橋下，習(xí)慣性的東張西望,，盯著那些和釘釘年齡相仿的男孩看,。

看得久了，被對方罵一句,，“神經(jīng)病啊”,，張彩霞不說話，悻悻走開,。

1997年,，張建昆從出版社離職。他們在王家巷找到一間20平米左右的屋子租下來,，開起小賣部,，兩人吃住都在店內(nèi)。

每天5公里的上班路途中,，張彩霞看著空地上聳起座座高樓,，馬路上一片車水馬龍，城市化建設(shè)中,，一切都愈發(fā)光鮮亮麗,，而每個人的悲苦都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她推車站在北大街的一角,，看著紅綠燈交替變化間,，車流和人流漸次向她涌來。

她一年四季穿著藍色V領(lǐng)的保潔服,，褲腿早已洗至發(fā)白,，每日身兼兩份工,，一份保潔，一份看病房,，每天6點多便出現(xiàn)在皮膚病院,，到晚上8點多才下班。

皮膚病科的衛(wèi)生比其他科室更難維持,，時常有清洗皮膚的病人弄得滿地臟水,，銀屑病患者的皮膚屑一層層掉在地上，也是清潔難題,。

張彩霞眼里容不得臟亂,，她一遍又一遍打掃。偶爾請兩天假,，曾有病人給護士長高曉敏反映,，“這幾天衛(wèi)生感覺不達標(biāo)啊”。

她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不僅忙份內(nèi)的活，哪間病房缺了什么藥,，廁所的塑料簾子壞了,，走廊燈不亮了等等，都是她操心的事兒,。

她常年不過節(jié),，值班的醫(yī)生護士在大年初一看到張彩霞在病房打掃?！斑^啥年啊,，我不能閑下來，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p>

醫(yī)生護士們都用陜北話叫她“張師（師傅）”，高曉敏說,，但凡有人需要幫忙,，都習(xí)慣性地給張彩霞打電話，全科室就屬她辦事速度最快,。

張建昆覺得妻子深陷在自我折磨中泥潭中,，不愿走出來。去年冬天,，張彩霞大腿根部被燙傷,，走路一顛一顛地不利索，她也不肯請假休息,。

57歲的張彩霞承認(rèn),，只有工作才能讓她獲得短暫的解脫,，她沒想過退休。

這27年,，更像是在贖罪,。因為長期大量的勞動，張彩霞雙手手指關(guān)節(jié)累積性損傷,，十個手指彎曲處的關(guān)節(jié)明顯變形,。

不管家人如何勸慰，她心里認(rèn)定,，只有自己盡職盡責(zé)工作,，才能感動上蒼，求得福報,，才能等來兒子,。

十年前，北大街的天橋被拆,，張彩霞急得落淚,，時不時跑去轉(zhuǎn)一圈，害怕孩子再也認(rèn)不得回家的路,。

每當(dāng)有人冒昧問張彩霞,，天橋拆了，你還相信在醫(yī)院能等到孩子么,？

她立刻板起臉,，“別說這種晦氣話，我不愛聽,?！彼龍孕裴t(yī)院是她守望孩子歸來最后的堡壘，是她守候的原點,，從未猶疑,。

“缺席兩個孩子的童年”

如果可以，張彩霞希望能真正做一回母親,。

但是29年前釘釘走失那一幕,，仿佛是她與做母親的自己決裂的開端，尋人與等人轉(zhuǎn)為她生活的重心,。

這也改變了大兒子張陜通的生活,。

出事那天起，張陜通便交給奶奶看護,，他時常產(chǎn)生錯覺,，自己才是父母眼中“走丟”的孩子，沒有存在感,。

最初的5年,，他在父母的爭吵聲中學(xué)會沉默,。他在爸媽為弟弟走失相互埋怨和協(xié)力找孩子的矛盾中度過了年輕歲月。

“那會家里沒人和我說話,，我也挺傷心,。再后來，我就成了大家眼中性格孤僻,、脾氣古怪的另類教材,。”張陜通評價青春期的自己,。

升至初中,，張陜通在游戲廳里找到了短暫的安全感，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

平時去游戲廳找孩子的都是張建昆,。某天，張彩霞聽說孩子撬鎖偷錢去打游戲,，很遠看見張陜通回家便要打,。兩人一前一后追了50米，張陜通嚇得一溜煙跑沒影,。

這個親戚口中“長大可能會坐牢”的孩子16歲那年離家,，去云南當(dāng)了兩年兵。與父母分開的日子里,，他漸漸體會到家人的難處。

張彩霞也有對大兒子的愧疚,，釘釘走失第二年,，她在外漫無目地走了幾天又折回，一進家門,，大兒子張開雙手撲上來,，抱住她的腿哭著說：“媽媽，能不能不要再出去了,?！蹦且凰查g，她也問過自己,，這樣做真的對么,？

如今，孩子長大了,。張彩霞下班后,，時常撿一些醫(yī)院的破紙盒和塑料瓶。晚上六點多,，張陜通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醫(yī)院,，推著綠皮的手動環(huán)衛(wèi)垃圾車,，幫母親將幾十斤重的廢品送走賣掉。

今年臨近春節(jié),，張陜通給母親買了花色呢子大衣和紫色圍巾,。那條紫色圍巾是張彩霞在街邊小店相中的，她去了幾次,，還是舍不得掏出那300塊錢,。媳婦看見后，告訴張陜通,，他立刻買了回來,。

“我兒心疼我”，張彩霞一出門就系上圍巾,，笑意從眼角溢出,。

成家后，每逢過年,，張陜通必然準(zhǔn)備一頓年夜飯,，要父母一定要來家里吃個團圓飯。

老兩口有些話卻一直說不出口,，這些年沒好好陪在大兒子身邊,，沒給他好的教育，心里覺得虧欠,，不是滋味,。

記憶深處，張陜通對“家”最美好的感受還停留在小學(xué)5年級,。某個周末下午,，父母手牽手帶他在附近公園逛了一圈，一家三口有說有笑,，那是唯一一次三口人一起出游,。

就這么恍惚間，張彩霞缺席了兩個孩子的童年,。

“對不起,，媽把你弄丟了”

2018年1月初，正在醫(yī)院干活的張彩霞接到西安市西關(guān)派出所的電話,，一名叫南濤的民警稱想了解下張家孩子走失的情況,。

張彩霞撂下電話就去推自行車，她穿著藍色長袖保潔服,，里面只有一件打底衫,。有護士勸她多穿件衣服，她頭也沒回說了句，“沒事,，我心頭熱得很,，一點不冷?！?/p>

派出所里,，南濤只是客氣地詢問了下釘釘?shù)捏w貌特征和當(dāng)時走失時的情況。張彩霞預(yù)感到有事情要發(fā)生了,，她的心呯呯地亂跳,。

此前，派出所接到公安部通知,，河南新鄉(xiāng)市原陽縣李某立的血樣DNA與張彩霞夫婦的DNA經(jīng)過比對,，初步確認(rèn)了親子關(guān)系。

但因為還不是最終結(jié)果,，南濤沒敢告訴她,。

張陜釘養(yǎng)母向南濤透露，某年正月初二,，在原陽縣的集市上,，一個60多歲的老人牽著孩子要賣，稱家里孩子多,，怕養(yǎng)不起,，其養(yǎng)母便花了2300元將張陜釘帶回家。她記得老人是河南口音,，未留下聯(lián)系地址,。

直到2月12日，最新血樣檢測結(jié)果確認(rèn)后,，警方才正式通知,，張彩霞夫婦的兒子找到了。兩人一夜未眠,，在床上翻來覆去，相互確認(rèn)著,，“這次是真的找到了吧,？”

▲2月14日，張建昆和大兒子張陜通等親戚在河南新鄉(xiāng)原陽縣與張陜釘見面（左二,，黑色衣服）,。

夫妻倆第一時間和張陜釘取得了聯(lián)系。2月13日,，張建昆帶著大兒子和兩個親戚連夜前往原陽縣,，等在賓館里的張陜釘每隔一小時讓父親發(fā)個定位,。

凌晨5點左右，父子終于相見,。張陜釘沒叫爸,，只是帶有怨氣地問，“為啥把我弄丟了,？”

張建昆愣著半晌說不出話,。緩了好一陣，才想起來說：“對不起,。爸媽不是故意的,。”

因嚴(yán)重暈車未一同前往的張彩霞等在微信視頻那頭,，一看到孩子就哇哇哭,，張陜釘情不自禁叫了句“媽”，張彩霞哭得更兇,。

2月14日晚,，一家人回到西安，張陜通看到母親笑得合不攏嘴,，步伐也帶著節(jié)奏,，顯得輕快許多。

那一夜,，張彩霞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第二天上午9點多才起床，將近10小時,，她呼吸均勻,，神情安詳?！翱隙ㄊ切断铝硕嗄甑男睦戆?。“張陜通說,。

11天后,，張陜釘決定到西安看望母親。前一晚,，張彩霞去理發(fā)店染了一頭紫發(fā),。2月23日5點30分，她就起床,，梳頭,，穿起大兒子新買的花色呢子大衣，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

上午9點,，張彩霞便站在路口等,，雙手緊握在一起，如一柱雕像,。

10點30分,，兒子的車終于到了。張彩霞小碎步向前沖,，一下抱住了下車的張陜釘,。

“對不起，媽把你弄丟了,，媽對不起你,。”她重復(fù)著這一句話,，又流下兩行熱淚,。

她將兒子的手緊緊握住，不到一米六,，身材瘦小的她站在一米八的張陜釘身旁,，反而像個孩子。

▲2月23日上午10點多,，在西關(guān)派出所附近,，張陜釘和母親張彩霞相見。受訪者供圖

張建昆夫婦擔(dān)心小賣部簡陋,，沒讓兒子進屋,，而是直接帶到周至縣的老家見親戚。張彩霞寸步不離左右,，時不時說一句,，和小時候長得一樣，沒變,。

那一晚,，全家人聚在張陜通家里吃火鍋，男人們喝著啤酒,，一直聊到夜里12點多。張彩霞又感受到了春節(jié)的氣氛,，她笑呀笑,，不停地給張陜釘夾菜。

第二天，養(yǎng)父母和朋友的電話每隔一兩小時響一次,，張彩霞體諒孩子,，“著急的話就早點回吧，有空能回來看看就行,?！彼蛩阄逡蝗グ菰L張陜釘?shù)酿B(yǎng)父母，對他們表示感謝,。

張陜釘告訴母親,，在他僅有的童年記憶里，只剩下一座普通的天橋,。

小時候曾有親戚說他不是親生的,，他始終不信。5年前,，一個朋友喝醉了,，說了同樣的話，他才當(dāng)真,。那一年,，他托朋友在網(wǎng)上發(fā)過尋人啟事，也去派出所抽過血樣,，但此后再無下文,。考慮到養(yǎng)父母待他和哥哥姐姐們一樣好,，他猶豫很久,，未當(dāng)著家人的面再提。

臨行前,，張彩霞往張陜釘懷里硬塞了一萬塊錢,，她說錢是給兒媳婦和三個孩子的見面禮，這么多年沒有疼孩子的機會,，只能先靠這個補償,。

她聽說兒子在河南開貨車，前幾年在村里給養(yǎng)父母蓋了洋房,，家里最小的兒子剛出生十來天,，一家人和睦安康。她心滿意足了,。

送走孩子第二天,，張彩霞又回到醫(yī)院上班。

原本她總說找到孩子就不干了,，現(xiàn)在,，她又改口：“我要掙錢給兒子花,，兒子不花還有孫子孫女，要讓他們吃好喝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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