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多數(shù)年輕人選擇坐進舒適的辦公室，沉浸于迅猛發(fā)展的數(shù)字世界時,，一些年輕的海員卻選擇了一條別具一格的“航道”,，融入海洋的懷抱。

海上的生活,，對于很多人而言遙不可及,、神秘而又誘人，但這種浪漫的想象又與現(xiàn)實生活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差距,。

海員們必須忍受眩暈,，克服通信的不穩(wěn)定，甚至被迫與陸地上的節(jié)奏逐漸脫節(jié)……但他們早已習慣了這種截然不同于陸地工作的生活方式,。

廣袤無垠的大海才是他們真正的“辦公室”,。

01他們被豐厚的收入吸引上船

暮色籠罩下，一艘小型拖船在洶涌的白浪中奮力前行,，船身搖擺著,，似乎在與大自然的“憤怒”搏斗,，白色的浪花一層層地翻涌而上,，沖向甲板。

透過船舶駕駛室的玻璃,，幾位海員目睹著這驚險動人的時刻,。隨著船身劇烈地上下顛簸,、搖擺，陣陣驚恐的叫聲不斷襲來,。

22歲的高級水手陳凱旋緊握著手機,，專注地凝視著屏幕，拍下了這段視頻,。

陳凱旋遇到的臺風

陳凱旋所在的船舶是一條小型拖船,，在前往菲律賓的途中，遭遇了臺風邊緣的襲擊,。陳凱旋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況：浪高達到4米,，船身搖擺角度可達20°到30°。

船上的十幾人全都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中,，坐立難安,、食欲全無。但即便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下,，他們也要每時每刻保持警覺,。

這樣的經(jīng)歷足以令每一位海員印象深刻。同樣是00后水手的楊軒回憶,，在遇到惡劣天氣時,，船身的搖擺和船艙內(nèi)的震蕩都會讓船上的生活變得異常困難。

曾有一次,，他們經(jīng)過好望角時,，船身在30°到40°之間不停搖擺，船艙內(nèi)包括駕駛臺上的所有物品都被晃翻了,，只有餐廳里底下鋪著防滑墊的幾只碗碟勉強“站住腳”,。

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近一周，在那段時間里,，楊軒幾乎無法入眠,，“床也跟著左右晃動，躺在床上雖然閉著眼睛,，但根本無法入睡,。”

在最初成為實習生的日子里,，楊軒每天的工作內(nèi)容主要是跟著水手長做船舶保養(yǎng),，還有跟著大副（指職位僅低于船長的船舶駕駛員。甲板部負責人,，船長的主要助手）學習駕駛臺的值班操作,。

如今，成為二級水手的楊軒主要工作是負責瞭望,，但這些工作項目卻有些單調(diào)乏味,。長時間在相對封閉的空間里進行重復(fù)操作,，即便船上有簡易版的K歌話筒、乒乓球臺等娛樂設(shè)施,，船員們也依然難解生活的沉悶,。

海員們正在沖洗生活區(qū)的甲板

而陳凱旋每天8小時的工作時間則基本都是在和船上的各種儀器設(shè)備打交道。工作內(nèi)容包括甲板保養(yǎng),、除銹,、操舵、拋錨以及設(shè)備檢查,，“真的好悶啊,，感覺自己就好像是機器人?！?/p>

選擇成為水手,，就意味著要面對航海技能和生理上的雙重考驗。不過,，從陳凱旋和楊軒的經(jīng)歷來看,，他們最初選擇這條道路是因為對水手豐厚收入的向往，他們本著“先上船,，再適應(yīng)”的原則,，沖動地開始了自己的航海生涯。

陳凱旋是馬來西亞華人,，他的求職之路曾經(jīng)相當曲折,。中學輟學后，他嘗試了多種工作,，從汽車裝飾,、服務(wù)生、廚師到銷售,，甚至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過小生意,，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

直到有一天,，一個朋友介紹他可以考慮做水手,，聽說水手的工資不菲，而且能周游世界,。陳凱旋下定決心,，踏上了海上征程。

而來自上海的楊軒,，在初中畢業(yè)后也曾陷入專業(yè)選擇的糾結(jié)中,。他本來更傾向于學習軌道交通專業(yè)，但父親希望他學習汽車修理。

然而,，當他聽親戚說起那些跑船的朋友收入很高時，他的內(nèi)心燃起了對大海的向往,。盡管只是中專生,，但楊軒覺得，選擇航海專業(yè)也許是他未來月入過萬的“捷徑”,。

楊軒所在的船舶

02在船上每天只有兩小時能與外界聯(lián)系

2019年6月30日,，船舶順利停靠進碼頭,。楊軒和其他海員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在此之前，他們在碼頭上完成了上船前的基礎(chǔ)培訓,、體檢等等事宜,。

這是一艘三萬兩千噸的雜貨船，裝載著四個吊桿,，這種船主要負責運送風電設(shè)備和大件貨物,，有時也攜帶散貨，屬于跑環(huán)球不定線回國的船只,。

楊軒的這趟首次航行是前往歐洲,，沿途停靠比利時的安特衛(wèi)普,、德國的漢堡,，最終抵達瑞典。

然而剛上船的第一周,，楊軒就遭遇了嚴重暈船,，船只要稍微晃動一下，就會令他非常難受,，甚至反復(fù)嘔吐,。

和大多數(shù)新人一樣，這期間,，他只能躺在床上,，吃不下任何東西，所以暴瘦了好幾斤,?！皶灦嗔司秃昧恕,！睏钴幷f,，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可以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帶過這段經(jīng)歷。

暈船只能算是漫長航海過程中的一個小挑戰(zhàn)。但最為磨人的一點,，莫過于船員們很難與外部世界保持緊密聯(lián)系,。

楊軒說，他所在的船每天僅提供兩小時的免費WiFi,，但由于海上信號微弱且不穩(wěn)定,，用WiFi也只能做到微信發(fā)文字聊天不卡頓。通常,，他只能借此機會告知家人目前航行的位置,，報聲平安。

楊軒在海上

脫口秀演員毛豆曾把自己當海員的經(jīng)歷寫成不少段子,，其中就有一段講道：“這種長時間的航行一般會特別無聊,，一兩百天里沒有WiFi，有時單位會組織用衛(wèi)星信號給我們下載電影看,，但速度太慢,。我們在紅海上，下載《紅海行動》,，結(jié)果三天都沒下完,。”

對此,，陳凱旋也深有體會,，因手機長時間處于無信號狀態(tài)，他和家人大概一到兩個星期只能視頻通話幾分鐘,。

“每天起床面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沒有信號的時候，就只能反復(fù)看提前下載好的劇,，而我在做海員之前是完全不追劇的,。”陳凱旋說,，他甚至借著看劇學會了泰語,。

船上自帶一些簡單的娛樂設(shè)備

03“公費旅行”真香，但有時也會被困海上

在無邊無際的水域中,，船員們?nèi)諒?fù)一日地執(zhí)行著機械化的工作,，面對著孤獨和危險。

然而,，在這樣的生活中,，也有著一些難得的快樂時光。那就是每當船舶靠港的時候,，待碼頭裝卸工人們齊上陣,，船員們便可以下船,，感受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風土人情，也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和短暫的解放,。

陳凱旋所在的拖船大多數(shù)時候在印度洋——太平洋海域航行,，經(jīng)常往返于東南亞各國，每次靠港,，大概需要3至5天的時間卸貨,、裝貨。面對這來之不易的假期,，海員們便撒了歡。

“‘公費旅行’太香了,！”陳凱旋說,，他和同事們已經(jīng)把泰國、柬埔寨,、越南等等國家游玩了一遍,。

楊軒的航程則更為廣闊，他所在的船舶穿梭于全球各個海域,。目前,，他的足跡已遍布美國、巴西,、比利時,、德國、烏克蘭等國家,。

楊軒因為做海員得以有機會來到烏克蘭

每當船舶?？吭谝粋€新的港口，楊軒和船上的同伴都會結(jié)伴“下地”,。他們習慣先購買當?shù)仉娫捒ɑ蛘吡髁刻撞?，以確保能夠與家人和朋友保持聯(lián)系。

當然,，并不是每次靠港都能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去游覽,。楊軒說，有時候碼頭離城市很遠,，交通不便,，船上的工作也很緊張，預(yù)留給他們的下地時間很短,。所以他并不奢望能在每個地方都走遍著名景點,。“只要能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吃點當?shù)氐拿朗?，逛逛商店，就算是沾了點地氣?！彼f,。

楊軒下地后，和同事一起品嘗當?shù)氐拿朗?/p>

然而,，海員們的歡樂時光并不總是能夠持續(xù),。在2020年，一場席卷全球的疫情突然降臨,，給海上生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挑戰(zhàn),。由于各國的防疫政策和限制，許多船員無法下地觀光,，更無法按計劃下船,。

那段日子，楊軒原本計劃的休假被迫幾次推遲,，與此同時,，他們的航程也在不斷延長。

“第一個航次我跑了5個月,，回到上海的我本來報了休假,，但是公司說讓我繼續(xù)留船做二水（新證水手，也就是實習期過剛換出值班證書的水手）,，我想著6個月實習期還沒到,，那就爭取一次性跑到時間下來換水手證書，于是開始了第二個航次,?！睏钴幓貞浀馈?/p>

楊軒和同事們在做棄船演習

四個月后,，楊軒終于再次回到國內(nèi),，本應(yīng)休假的他，卻因防疫無法如愿,。對此,，楊軒既失落又難過：“原以為自己馬上就要熬出頭了，能回家了,，結(jié)果還是沒能下船,。”

不得已,，他再次踏上征程,，這次的目的地是委內(nèi)瑞拉，卸貨散貨后回國,。楊軒一整個航程長達十三個月,。

終于,，他迎來了渴望已久的休假。那天,，船舶在廣西欽州港靠岸,，楊軒和同事們先被載到酒店隔離。隔離結(jié)束后,，大家迫不及待地乘飛機回到各自的老家,。

在上海的機場，楊軒見到了站在出口處焦急等待的父母,，分別一年多光景,，楊軒和家人激動地緊緊相擁在一起。楊軒還記得父母口中自己的變化：瘦了,、黑了,，變滄桑了。

楊軒和船員們在海上燒烤

04出海是為了更好地回歸陸地工作

通常,，海員一般工作8至10個月安排一次休假,，假期時間在2至4個月,。然而,，第一次回家后，楊軒在家待了整整10個月,?！拔腋杏X太累了，也有點恐懼,，有一段時間內(nèi)我都不想再上船了,。”楊軒坦言道,。

回到家后的幾天里,，楊軒深切感受到與現(xiàn)代社會的疏離感。在航行期間,，他錯過了一系列家中大事小情,，錯過了最新款手機的發(fā)布，也無法及時了解社會上的重要新聞,。

“在船上待久了,，很容易與社會脫節(jié)，說得直白一點,，就像閉關(guān)了很久,，剛出來一樣?！睏钴巼@息,。

不僅如此,，這種長期遠離家鄉(xiāng)、通信受限的生活方式也對楊軒的婚姻和戀愛情況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曾經(jīng)有朋友給楊軒介紹了一個女生,，但兩人才剛剛認識沒多久，楊軒就被婉拒了,。

“一次航行要十個月,，我也不能陪在她身邊，而且如果有緊急情況需要我,，她也找不到我,。微信也無法經(jīng)常聊天，這樣的戀愛怎么談呢,？”楊軒無奈地說,，這是女生向他“通報”分手的主要原因。

此后,，他也沒再積極接觸其他女生,，“我打算在30歲之前專注于海員工作，然后再考慮戀愛,?！?/p>

楊軒跟著船到處跑

由于在船上幾乎沒有開銷和消費的機會，楊軒回家后無法抵擋住“報復(fù)性消費”的沖動,。

實習半年每月拿到的一千多元,，再加上做二水小半年的薪水，一共三萬多元,，一部分交給了家人,，剩下的幾乎都被楊軒花在國內(nèi)游和購物上。

不過,，隨著水手資歷不斷累積,，楊軒的薪資也逐步提高，現(xiàn)在,，他的月薪達到1萬多元,。目前，他正休假在家準備三副（船員職務(wù)名稱）的培訓和考試,。

未來,，楊軒計劃再航海幾年，攢下一筆錢后轉(zhuǎn)行到陸地工作,。

陳凱旋也打算咬牙堅持完這三年,，這樣他就能積攢一筆創(chuàng)業(yè)啟動資金。目前,，他的月薪為5500馬幣（約合8564元人民幣）,，還有一些補貼,，他已經(jīng)存下了7萬馬幣（約合近11萬人民幣）。

下一步,，他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是提供豪車接送服務(wù),。上個月，他的船舶剛好?？吭隈R來西亞,，他已經(jīng)預(yù)訂下一輛車。等到12月份下船后,，休息過一段時間,，陳凱旋計劃正式營業(yè)。

05人多船少,，新人海員還要排隊等機會

對于楊軒和陳凱旋而言,，他們都將航海生涯視為自己人生旅程的一部分，但漸漸地,，他們都開始憧憬著回到堅實的陸地,，尋找更美好的人生歸宿。

事實上,，攢錢是不少年輕海員踏上船舶的主要原因之一,。也因此，海員群體正迅速年輕化,，船上的許多水手年紀都在30歲左右,，00后的年輕海員已經(jīng)不再罕見,。

不過,，這些00后海員一茬換一茬，他們當中,，少有人能長久地做下來,。

船舶駕駛臺

“一個年輕水手曾是海員，但由于艱難的航程,，他不得不返回陸地,，改行送外賣。還有一個00后的年輕人,，也因等不到機會,，最終改行做起了風電檢修?！焙竭\e家的負責人葉先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

航運e家是一款專為海員提供綜合服務(wù)的應(yīng)用，長期在中國海員市場深耕,。葉先生告訴北青報記者,，對于年輕的海員而言,，現(xiàn)今大家還面臨著一些新挑戰(zhàn)。今年以來,，航海市場一直處于低迷狀態(tài),，中國海員的就業(yè)前景并不容樂觀，海員薪資普遍下降,，這已經(jīng)是明顯的跡象了,。

葉先生解釋說：“疫情期間，供需格局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貨物運輸減少,，船舶運價難以提升，甚至有些小型船只能停航,。雖然疫情逐漸緩解,，航海市場也應(yīng)該逐步恢復(fù)正常，但市場的下滑速度之快,，出乎圈內(nèi)人的意料,。這種下滑趨勢似乎成了市場的慣性，因此,，要恢復(fù)正常水平,，還需一段時間?！?/p>

另一方面,，近兩年來，為了降低成本,，外籍船東將更多的職位留給外籍人員,，這使得中國普通海員的就業(yè)市場出現(xiàn)供過于求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短期內(nèi)不太可能改變,。

陳凱旋所在的拖船

葉先生還明顯地感到，咨詢做海員的人越來越少,。過去,，一位客服一天接到三四十個相關(guān)咨詢，而如今,，客服一天一般也就處理一兩個問題,。

而在許多情況下，工作人員會坦率“勸退”：“如今航海行業(yè)的形勢并不樂觀,，船少人多,，海員是一個職業(yè)選擇，但不是唯一的職業(yè)選擇,，即使我們鼓勵他們繼續(xù)追逐海上夢想,，實際上他們只能排隊等待機會……”

楊軒拍下的海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