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即將走到尾聲。新舊交替之時,，人們渴望停下腳步,，回顧過往的故事和聲音，在喧囂中傾聽和回望,，帶著沉淀后的眼光面向未來。時間或許會給出答案,，但更多答案藏在每個人的生命歷險中,，那里有奮斗、遺憾與成長,，有掙扎,、沉思與希望。

今日頭條聯(lián)合澎湃新聞共同舉辦“當我們談論2024時”年度演講,，活動于2024年12月16日晚在東方藝術中心開啟,。演講者張雨霏、曾美慧孜,、梁永安,、毛尖、王怡霖,、陳年喜,、方勵、姚洋,，與三百位觀眾一同進行了一場精神的求索,，尋找共同的經(jīng)驗和記憶，在不確定的時代看見差異,，也看見連接,。

文學是一場相見。我是陳年喜,，來自陜西商洛,，是一名寫作者。我今天的分享主題是“那些不經(jīng)意中抵達的遠方”,。這句話出自我的最新散文集《峽河西流去》,，這是一本描寫我老家峽河兩岸風物人事的作品。官坡鎮(zhèn)離得最近,，有唱豫劇的傳統(tǒng),。在我少年至中年的漫長時期，官坡的劇團年年都會翻山越嶺來峽河唱大戲,。學生們最愛有劇團來唱戲,，不但有戲聽，還有自由。我們所有鄉(xiāng)親們最喜歡的就是豫劇,。

官坡只是一個山區(qū)小鄉(xiāng)鎮(zhèn),，人口一兩萬，怎么就有了劇團,，怎么就唱出了省,，唱出了名角？他們所有的演出是沒有經(jīng)費的,，得到的可能僅僅是一點家常便飯，但他們一直樂此不疲地唱,。我至今仍找不到答案,。后來我在書里寫下這樣的感受：“很多事，很多人,，因為沒有目的,，而達到了很美很遠的目的，而我們后來的很多事物,，因為太有目的,，結(jié)果離目的越來越遠?！?/p>

從我整個的人生來看,，我寫詩歌,，寫非虛構(gòu),，以及因為我的作品遇到的所有人生中的意外驚喜和收獲，似乎都在為這段話作注腳和詮釋,。三十年來,，我在全國各地務工和漂泊，零零散散地寫了幾十萬字,。在沒有紙的時候,，我會把想寫的東西記錄到記公分本子上或者炸藥箱上，有些傳到了當時的博客上,，保存了下來,，有些扔了，化作了風塵,。

因為經(jīng)歷太多,，淤積太多，水滿則溢,，就有太多的話要說,。在現(xiàn)實中，我?guī)缀跏且粋€失語之人，所以文字是最好的方式,。人都說詩是人間的藥,，文字就是我的藥。本質(zhì)上,，我的創(chuàng)作從來沒有很強的目的,，沒有太想著將來要成為一個詩人或作家，就是在生活中憑借本能去寫作,，從生活本身出發(fā),，從自己的喜怒哀樂出發(fā)，從對生活的感受出發(fā),。

但還是得到了很多讀者的喜愛,。這種關注也是一種壓力，一直催促著我往前走,，因為大家希望看到更豐富的世界,。如果人生和文學都是一場場相見，就相見吧,。文學就是這樣,，從沒有目的的陪伴和慰藉，變成了不可取代的目的地,。

這一年,，我因這本寫家鄉(xiāng)的書走到了北京、上海,、杭州,、寧波等十幾個城市，認識了很多朋友,，分享我的家鄉(xiāng),，也了解了更多人的家鄉(xiāng)。這些陌生但又驚喜的鏈接讓我感受到,，這個時代人很容易感到孤獨,，但還是有很多溫情存在。

回到我的主題,，無意識中抵達的目的地,。除了理想的目的地，還有人與人之間,、甚至是遠方的人之間的一種共通的情感,，它可能是結(jié)緣于文學，也可能是通過科技和互聯(lián)網(wǎng)達到了無意識卻有著美好意義的鏈接,。

說到這一年,，最先希望和大家分享的仍然是我的作品《峽河西流去》,。我在書中講到我提筆開始寫下故鄉(xiāng)的動因：我有過16年的礦山生活，幾乎跑遍了整個中國,。2015年因為身體原因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家之后,，發(fā)現(xiàn)我與這片世界已彼此陌生,。我應該為這片世界、這片世界上活著與死去的人們寫點什么,。寫下它們和他們時,，筆調(diào)是平靜的，當然,，平靜敘寫也是文學應有之態(tài),。

創(chuàng)作是很困難的，我很難去獲得寫作素材的積累,。更多的記憶可能還是我少年時期對這片土地的記憶，而我的人生青年和中年大部分時光都在外面漂泊,。當我這個時候重新審視這片土地,，父輩那一代人慢慢地老去，大部分也不在了,，而我這一代人因為打工經(jīng)濟,，很多人都遠走他鄉(xiāng)，彼此已經(jīng)很遙遠,，更年輕的一代人,，其實和這片土地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歷史真是一個輪回,，在幾百年前,，這里可能是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當歷史輪轉(zhuǎn)過了幾百年,，這個地方又重新變?yōu)橐粋€沒有人煙的地方,，時間開了很大的玩笑。

但如果沒有這本書的寫作,，我對故鄉(xiāng)的認知是在回憶里面,，零碎片面的，沒有這樣的深入,。寫作讓我不得不站在一個不同的位置去思考,，去發(fā)現(xiàn)，去尋找,。創(chuàng)作一直在意外地推著我去進入一些生活,，走近一些人。

我當時有一個特別大的理想，愿意把它寫成像《南京傳》這樣的作品,，但我做不到,，根本沒有歷史的素材。我騎著摩托車,，到各個地方做采訪,，無目的地在一些廢棄的老房子前駐足，看著墻壁上的電影畫報,，久遠的報紙新聞,，那些隨手記錄在上面的電話號碼，看見院子里廢棄的水井在主人離開后變得滿滿當當,，無比清澈,，還在等待它們的主人回來。這些東西讓我存了很深很深的聯(lián)想,，我能想象到在人煙鼎盛的時候,，這些人的生活是什么狀態(tài)，這個村莊是什么樣子,。

我由此重新打量故鄉(xiāng)的人事,，探究他們的方言為什么有區(qū)別，他們到底來自哪兒,。最后發(fā)現(xiàn)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點：內(nèi)心始終有一種離亂之苦,。一代代的動蕩與遷徙在他們身上形成了一種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深深沉淀下來,，所以他們的臉上總是帶著憂愁,。在某種程度上，寫作就是一個打開自己的過程,。在我看來,，為什么峽河的故事能走進這么多讀者的心里？因為在故鄉(xiāng)消散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失去故鄉(xiāng),，有被動的，有主動的,。歸根到底,，是被動的，每個人心里都有疼處,。峽河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所有人的峽河，峽河的故事也是所有故鄉(xiāng)的故事,。

因為每個人從峽河里看到人生故鄉(xiāng)的影子,，我得以與全國各地的人探討他們與故鄉(xiāng)的關系,。在分享會上，一定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讀者提問,。我發(fā)現(xiàn)哪怕很成功的一些人,，在城市生活幾十年，依然會說,，他們在夜深人靜或者人生受到挫折的時候,，回過頭看，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在無根的虛空飄蕩,。

我常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是怎么回到故鄉(xiāng),。我說你是不可能回到故鄉(xiāng)的，這是我們這個工業(yè)化時代的必然,。但我們在自己的世界里,，當你人生感到無力、無助的時候,，你可以回望它,，想象它，烏托邦它,，讓它成為一種宗教般的情結(jié),。文學的意義在于讓人們找到自己的來路和去路，無論是回得去的還是回不去的生命之鄉(xiāng),、精神之鄉(xiāng),。

還有一個讀者說,，來到城市生活后,，覺得城市好像跟農(nóng)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過年想帶父母去看一看城市,，但是父母的觀念又和自己格格不入,。他說，通過我的作品,，他突然開始思考我們的祖輩是如何一步步走過,、形成現(xiàn)在的生活理念的，他開始愿意多花一些時間回到家鄉(xiāng),，聆聽長輩們對于過去的訴說,，感受他們生活方式、生命倫理的形成,。

這讓我特別感慨,，我覺得文學的意義就是這種通用性，就像我們在唐詩宋詞里,，跨越千年對照和尋找自己的喜怒哀樂,。其實我們還是在這些作品里去尋找自己的影子,，去尋找古人和我們現(xiàn)在可以打通的地方，并增加我們情感的記憶,、情感的力量,，傳遞這樣的情感、意義,，傳遞人內(nèi)心的各種波瀾,，恰恰是文學要抵達的地方，也是我的創(chuàng)作想要抵達的地方,。

因為分享這本新書,，我也去了各個高校，看到了特別年輕的面孔,。我也看到一些同學提問對于未來的迷茫,。我說，即使我們處于狂飆時代的潮流之中,，只得踉踉蹌蹌地往前奔去,，也要始終追問，我們最終的點究竟在哪,，安身之所在哪,。時代的速度我們是無法跟得上的，但或許我們可以在無力對抗的激流中,，在“每條路上都走滿了人”的時代里,，找到自己的方向。不要躺平,，因為時間和生活是不相信眼淚的,。

我們處于一個特別多變的時代，需要你有不同的能力去應對,，不要過于追求某一項事業(yè)或技術,。有些東西在當下你發(fā)現(xiàn)它是無用的，但時間是輪轉(zhuǎn)的,，時代在輪回,，可能若干年后，你無意有意愛好的這些東西可能突然才有用,?；蛘呤撬阶詈筮€是無用的，但它能讓你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之外,，體驗到更多的人生樂趣,，也是一種獲得。

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者而言,，時代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每一年,，有很多讀者把他們的詩歌作品發(fā)給我看，讓我判斷寫得怎么樣,。我會看他的作品,，說這首詩寫得挺好的，文從字順,，各個意象沒有任何問題,，作為一首詩歌，有發(fā)表在中國任何一家文學刊物上的水平,。他告訴我說,，這是AI寫作。這樣的技術未來對我們寫作的沖擊是必然的,。那別人問我,，我未來會依賴這種技術嗎？我說,，技術的進步會對我們寫作的個性化,、陌生化提出更高的要求，但寫作最重要的是“對生活的理解,，人的理解”,，主動擁抱生活，深入感受最獨特的世界,，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最鮮活的作品,。這正好是我們避開這樣的科技最有效的、可能也是唯一的手段,。在這個層面上,，那種大眾化的寫作、人云亦云的寫作,，將來壓力更大,。

一部作品不能為同代人感同身受,，是非?？上У摹Ｎ覀€人是民間的人,，寫的是民間的作品,，堅持的理念也在這兒。我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素人寫作者,。但是我對素人寫作者這樣一個所謂的概念或者標簽，是不怎么認同的,。所有的寫作都是基于自己生活經(jīng)驗的寫作,，在寫作方面,，任何人都是素人，沒有一個人是專業(yè)的,。

不要把文學想得太復雜,，也不要把理想放得太大，不要想成名成家甚至不朽,，就當是一種愛好,、一種陪伴，量力而行,，隨性隨情,，走著走著，可能就走遠了,。最后所有的結(jié)果需要時間,。我覺得你的作品完成了當下、寫出了當下,，就應該是最重要的,。我們有一個詞“藏之名山”“束之高閣”，這是古人的方式,，但在古代遠遠沒有我們現(xiàn)在這樣的出版條件,。所以我們的作品要流傳、去永存怎么辦,？那就是“勒石以銘”,，刻在石頭上，覺得石頭是永恒的,，或者是放在寺廟里,，藏在高山大寺里，因為可能王朝已經(jīng)變了很多次,，而那些高山大寺還在,。我覺得這個東西可能在這個時代是過了。

我決定動筆寫故鄉(xiāng)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無法將舊生活拋諸腦后,，也無法融入和參與新生活，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人生和生活在轉(zhuǎn)場,，寫作也得轉(zhuǎn)型，過去的生活已經(jīng)寫過,，新的生活也在打開我,。故鄉(xiāng)是永恒的主題，所有的作家其實都在寫故鄉(xiāng),。土地上的風塵與人的生死,，是最好的教科書,。人生走到天邊，也是在回家,。我想說出人的來路和去處,，人的微小和掙扎，生死悲欣,。

我是一個懶散甚至懶惰的人,，寫作并不是我的專業(yè)，也不是我的人生理想,。這些年,，我另外還在做著兩件事，賣書和賣農(nóng)產(chǎn)品,，都為補貼生活之用,。我把自己的作品從各個平臺買回來，然后簽名鈐印寫一句寄語,，寄給全國各地的讀者們,，賺幾元錢的差價，我由此建立起了與遙遠的讀者廣泛的聯(lián)系,，一些細節(jié)一些情感又成為寫作素材,。有一位讀者給他臥床很多年的姑姑買了一套書，說希望我的詩能給姑姑以力量,，我對他說,，你對姑姑的愛，其實已經(jīng)是人間最好的詩,。另一件事就是賣老家的香菇,，我把它們甚至賣到了加拿大、墨爾本,。今年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參加了與董宇輝的訪談，讓我感受到了一位青年的才華和擔當?，F(xiàn)在我也在做電商,，賣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每發(fā)出一單,，收到一份好評,，我比寫出一首詩更開心,。因為《十三邀》的節(jié)目,，我愛人書霞圈粉無數(shù)，好評甚至超過了我,，她也加入了家庭電商里,。

如果說2025年有什么愿望,，我特別想去重走南疆北疆那些走過的路，我離開差不多15年了,，這些地方帶給了我非常強烈的文學啟蒙,，我想要感受巨大的山川地理間的變化。未來作品的設計是,，還跟著一個人的一生去走,，感受他在這個時代舞臺上，圍繞著所有朋友,、親人,、群體間的命運，這樣可能穿透力更強一點,。我認為創(chuàng)作應該更注重感性感受,，而不是概念化的描述。也應該關注生活本身,，生活是充滿彈性的,，包羅萬有的，不應該被具體的概念或標簽所框定,。有人說我的作品中有很多的金句,，其實那些感受是一件非常水到渠成的事情，它來自于生活本身的啟示,。

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有一個所謂的理念,，這個作品要設計什么樣的輪廓、架構(gòu),，要塞進去我們這個時代的,、所謂社會學的、宗教學的,、哲學的一些思想,。其實我覺得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萬科全書”，它包含了非常復雜的東西,。我覺得生活本身就是文學,，或者文學本身就是生活，二者并不相悖,。

我原來的所有的作品,，詩歌也罷，散文也罷,，其實都非常碎片化,，每一部作品都是有十篇、二十篇這樣。今后的作品,，我愿意寫得體量大一些,。我現(xiàn)在也和另外一家出版社簽了一部長篇小說，其實我本人并沒有寫過一部小說,。接下來我還有三本書在寫,，我會去努力完成它。

其實我的人生沒有太多的可以給年輕人提供參照的地方,，但當年輕人去追問的時候,，去尋找答案的時候，本身就是一種好的態(tài)度,。當你覺得確實很難往前走了,，我覺得退一步也是可以的，往哪走都沒有關系,?；蛟S多年之后，你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好了,。

希望今天的演講能給所有熱愛生活的你們,，一些對于迷茫的釋懷，一些關于生命與文學的啟示,。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