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留學生一年寫47篇悼詞！24歲的崔馨月有兩個身份,。大部分時候,，她是在德國讀書的留學生；當她準備窮游時,，又會短暫地成為一個代筆人,，幫人寫稿賺取旅費。從千字30塊的單子到競聘稿,、年終總結,、短劇編輯、公眾號文章,，甚至檢討書，都曾是她的業(yè)務,。但這份工作逐漸變成了一種精神消耗,。

直到她接到了一份特殊的委托——一位父親請她為兒子寫悼詞。這個連葬禮都沒參加過的女孩開始近距離接觸死亡,。在這個過程中,，她感受到了毫無掩飾的傷痛、悔恨或解脫,，也窺見了親人離去給生者帶來的泥淖,，以及逝者普通又獨一無二的人生,。后來一年間，她通過悼詞記錄了另外46位陌生人的生命故事,，包括忘不掉亡妻的丈夫,、為自己設計墓碑二維碼的伊拉克戰(zhàn)地志愿者，還有重男輕女山村里為外孫女攢錢而撿廢品的姥姥,。這些故事被發(fā)在小紅書上,，最終銘刻成一座座數(shù)字墓碑，被看見,、被記住,。

崔馨月的第一位委托人是一位保安大叔。去年3月的一個凌晨,，假期臨近結束,，她正輾轉反側。手機振動傳來信息：“閨女,，給大志寫份悼詞吧,，你文筆好，幫大叔個忙,?！?大志是大叔的兒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對方又發(fā)來一條信息：“你該怎么收費就怎么收費,。”

崔馨月努力整理情緒,，在記憶中搜索大志的樣子,。那是個穿著高中校服、淡藍色T恤散發(fā)著干爽肥皂味道的少年,。然而事實是,，大志已經與癌癥抗爭了一年。保安大叔打來電話告訴她,，語氣出奇平靜,，聽不出任何情感。

七年前,，崔馨月還在讀高一,，與大叔父子相識。那天是個周末,，她要參加作文競賽復試,，卻忘帶準考證。大叔是考點的保安,，熱心幫忙,。大志騎電車帶她回酒店取證件,。比賽完后，崔馨月到保安亭道謝,。大叔熱情招待,，還讓她吃西瓜和打鹵面。大志當時在高三,，開朗地講著自己理想的醫(yī)學院,。

之后的日子里，崔馨月從朋友圈里瞥見他們的生活片段,。大叔開了自己的門店,，大志考上了理想的醫(yī)學院，然后去醫(yī)院實習,，一切都在一步步變好?，F(xiàn)在，她終于有機會完整地觀察這個年輕人的一生,，卻是要給他寫悼詞,。

這讓崔馨月第一次對死亡有了實感。她決定再去見大叔一面,。再次相見,，大叔早已沒了7年前的笑容，滄桑了很多,。他正在收拾兒子的遺物,，表現(xiàn)得依舊平靜，讓崔馨月幫忙挑選遺照,。簡單的溝通中,，崔馨月得知，大志很小時媽媽就病逝了,，這也是他立志要考醫(yī)學院的原因,。父子倆相扶著走來，大叔從不逼迫兒子去做什么,，兒子也懂事,，總是盡可能地替父親分擔責任。

現(xiàn)在,，生活徹底中斷,。崔馨月發(fā)現(xiàn)大叔已經不發(fā)朋友圈了，背景圖也換成了空白風景照,。她從大叔的平靜中讀出一種死寂,，感覺他對生活已經沒有什么期盼了,。為了寫好悼詞,，崔馨月和大叔前后溝通了幾次,。這個父親喃喃講述著兒子的點滴，思念逐漸變成了一種愧疚,。他后悔沒能在兒子小時候多拍些照片,，覺得虧欠兒子很多。崔馨月反復修改了十幾次才完成悼詞,，意識到悼詞不僅是告別儀式上的程序,，更是生者打撈記憶碎片的繩索。

委托結束后,，崔馨月去了大叔的店面,，發(fā)現(xiàn)店關了。幾年前開業(yè)時,，大叔說要一步一步把店開起來,，以后換個大房子給兒子娶媳婦用?？涩F(xiàn)在,，婚房要永遠缺席了。

崔馨月把給大志寫悼詞的經歷發(fā)到朋友圈后,，一些過去的客戶找來,，提出了類似的委托。他們和逝者可能是母子,、父女,、祖孫，也可能是夫妻,、戀人,，還有可能是表弟表妹的關系。在他們的講述中,，崔馨月得以窺見不同的人生,，也看到了人們對待死亡的不同態(tài)度。

曾有一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找到她,，要為表姐寫一份悼詞,。女孩和表姐一起長大，買一樣衣服,，去同一個地方旅游,。但她在講述表姐的死亡時，卻有種“輕飄飄”的感覺,。后來崔馨月才知道,，表姐患抑郁癥多年，父母一直催她考公,、相親,，直至她跳樓自殺,。父母痛哭之后，覺得有些丟人,，想盡快把葬禮辦完,，扔掉遺物。

崔馨月因此寫了一篇很不一樣的悼詞,，不再以送別為主題,，換成了通篇的祝福。悼詞完成得很順利,，一氣呵成,。她真誠地慶祝一個女孩離開糜爛一地的生活。

也有悼詞讓崔馨月無從下手,。委托人同樣是個女孩,，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地方。父母想把她扔掉,，但被外婆攔下來,。后來父母進城打工，留下她一個人跟著外婆生活,。上初中時,，外婆患了腿疾，父母讓她輟學照顧老人,。外婆靠賣廢品供她上學,，最終她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女孩把第一份實習工資都用來給外婆買藥治病,。但沒半年，老人突發(fā)腦梗病危,。家人對要不要繼續(xù)治療爭執(zhí)不休,，最后女孩決定放棄插管。

在和女孩的溝通中,，崔馨月覺得她像是在現(xiàn)實和虛幻中掙扎,。女孩的講述逐漸偏離了悼詞，而是帶著慚愧,，向電話那邊的陌生人不停解釋,，自己放棄給外婆插管是無奈之舉，像是要得到對方的認同,。崔馨月意識到,，比起悼詞，女孩可能更需要的是一次傾訴，一句安慰,。

事實上,，在與委托人跨越6個時區(qū)的對話中，崔馨月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個傾聽者,。她發(fā)現(xiàn)，很多內斂一輩子的國人需要一個機會為積壓的情感找到出口,。比如一個年輕丈夫,，在為亡妻準備悼詞時，沒有多說妻子的生平,，講的都是自己與妻子的點點滴滴,。他還要面對老人、孩子,，第二天還要擠地鐵上班,，這些話又能跟誰說呢？

關于死亡,，委托人表現(xiàn)出的也不全是傷痛和思念,。崔馨月接到的47份悼詞委托中，其中有一份是委托人寫給自己的,。這位大哥在過去幾十年的生命中一直在“流浪地球”,，隔幾年就換個國家生活。他曾去過伊拉克幫助當?shù)氐暮⒆?。去年回國后,，體檢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病，只剩幾年時間,，便決定提前為自己準備悼詞,。他對死亡很坦蕩，想要一份很酷的悼詞,，還要在自己墓碑上刻上一個二維碼,，“把這輩子最精彩的視頻都放進去?！?/p>

但悼詞并不總是被嚴肅對待,。崔馨月遇到過一個委托者，對待寫悼詞一副敷衍的態(tài)度,。逝者是他的父親,，崔馨月問起他對悼詞的要求，對方回復“按你之前寫的來就行”,。他甚至不知道父親的出生日期,，悼詞對他來說只是個流程。后來崔馨月了解，委托人的父親是個賭徒,，不僅沒盡過父親的義務,，還逼著兒子貸款還賭債。委托人告訴她,，父親的死亡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見證過47場死亡后，崔馨月意識到,，就像每一個具體的人都獨一無二,，死亡也無法被簡單概括，它和這個世界一樣真實,、復雜,。

幫人寫悼詞，讓崔馨月得以近距離觀察一場場人生,。但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個旁觀者，雖然會被感染,、打動,，但很難做到真正的共情。直到去年9月,，她的爺爺查出癌癥,。和那個給外婆準備悼詞的女孩一樣，崔馨月也是爺爺奶奶帶大的,。爺爺查出癌癥后,，醫(yī)生說老人最多還有兩年時光，她真切地感受到親人就要離開的痛,。

后來,，她又接到一份孫子給爺爺寫悼詞的委托。對方講到自己在病房的最后幾天里,，看到爺爺被癌痛折磨時,，痛哭起來。電話那頭,，崔馨月第一次展現(xiàn)出了“不夠職業(yè)”的一面,，想到了自己的爺爺，強烈的酸楚感涌上心頭,，也不受控制地哭了出來,。在此之前，她已經接受了爺爺快速衰老的事實,，但還沒準備好告別,。去德國留學后,，她盡可能每隔三四個月就回去一次，以此抵抗時間,。但爺爺還是被時間打敗了,。

爺爺在查出癌癥前，已經患阿爾茲海默病多年,。每次回國,，崔馨月都能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淖兓瑥囊婚_始能清楚記得子女的每一件事,，到忘記他們的名字,，最后已經認不出他們的樣子。今年初再回家時,，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不太記得他最疼愛的孫女了。崔馨月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過程,。她想通過悼詞為人們留下記憶，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

現(xiàn)在崔馨月終于能真正與委托人共情了，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一把雙刃劍,。她常常和委托人一起沉浸在悲傷中，以至于不得不控制接單的頻率,。寫悼詞是件很私密的事情,，家屬大多不愿意分享出去，崔馨月只能自己消化這些情緒,。她會漫無目的地搭上火車,，看著窗外德國寧靜的鄉(xiāng)村，以此讓自己抽離,。

讓崔馨月困惑的,，還有自己和委托人的微妙關系——一種脆弱又堅韌的聯(lián)系。完成一份悼詞,，從前到后大概需要兩三天時間,。在這微不足道的時間里，委托人可能會前所未有地敞開自己,，也得到了崔馨月的回應,。但現(xiàn)實是，委托完成也意味著這段關系的結束,。

有時,，悼詞也是對過往的告別。完成海員的委托半年后，崔馨月回國時與這個年輕人見了面,。這一次,，他已經整理好了情緒，談了女友,，在聊天中暢想著未來的生活,。崔馨月看出，他找回了希望,。正如她收到的一條評論所說：“在有限且緊湊的余下生命里,，為牽掛的人們做好打算，這是一種屬于自己的告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