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上午,呼格吉勒圖父母來到呼格吉勒圖的墓地,。目前,,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區(qū)委政法委組織公檢法等多部門會商,決定最快下月啟動重審一宗18年前的奸殺案,。
呼格吉勒圖的媽媽捧著兒子的照片說,,走的時候18歲,整整18年過去了,,如果活到現(xiàn)在剛好36歲,。
18年前,內(nèi)蒙古青年呼格吉勒圖因殺人被判處死刑,。9年后另一殺人嫌犯趙志紅向警方供述自己為呼案真兇,。
呼案從案發(fā)到執(zhí)行死刑只用了62天,不可不謂“快”,;9年之后,,疑案出現(xiàn),再審此案之呼聲延宕至今,,耗時9年之久,,不可不謂“慢”。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法律系副教授門金玲說,,若要對“嚴打”反思,,就是無論怎樣“嚴打”,都應該在法律的框架內(nèi),,因為一旦突破這個框架,,就是縱容公權(quán)力去違法,而這事實上對社會的傷害更大,。
早上6點半,,天氣晴,呼和浩特市第一看守所門口,,黑壓壓的人群擠滿一片,,幾十個警察忙著維持秩序,不停警告躁動的人們,。
鐵門內(nèi),,四名死囚已坐上警車,,將被押往公審大會,執(zhí)行槍決,??词厮箝T左側(cè),矮個子的毛紡廠職工尚愛云擠在最前面,,她不停地往里張望,。“那是1996年的6月10日”,,尚愛云肯定地對記者說,,4名死刑犯中,有一個是她的兒子呼格吉勒圖,,被判流氓罪,、故意殺人罪。
大門打開,,警車開出,人群一陣騷動,,尚愛云一眼看見兒子,,上身穿的還是那件灰色夾克,下身是藍色褲子,。兒子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買的,,所以她很快能認出。呼和其他犯人一樣,,雙手反綁背后,,繩子在身上勒得很緊。
尚愛云原以為,,18年前這一幕會隨時間淡去,。但是,趙志紅在2005年供認自己才是呼案“真兇”后,,所發(fā)生的一切,,讓尚愛云的記憶不停回到1996年,。
1996年,,中國在實行改革開放后的第二次嚴打。在從重從快的指令下,,呼格吉勒圖案,,從案發(fā)到執(zhí)行死刑,僅用62天,。
呼格吉勒圖的父母及一個哥哥一個弟弟,,這是他們家唯一的全家福,。
死囚的最后時光
呼市的烏蘭恰特劇場,如今已被拆除,,建成當?shù)刈畲蟮膹V場,。1996年,那里是座上下兩層的劇場,,呼和浩特一些重要政治活動都在那里舉行,。嚴打時的公審大會也在此召開。當天因為有死刑犯公審,,劇場很快坐滿群眾,。
當警車陸續(xù)駛離看守所的那一刻,尚愛云和老伴跟著車隊奔跑,。老伴李三仁身體不好,,跑不動,尚愛云一個人跑在前面,。雙腳趕不上車輪,,警車跟丟了。等她趕到劇場,,大門關閉,,外面圍滿了人。
她哭著央求保安:“執(zhí)行死刑的有我兒子,,我要進去看看”,。保安心軟,開門,,放她進入,。尚愛云埋著頭急匆匆往里走,抬頭不期然看見了兒子,。不遠處,,呼格吉勒圖和另三名死刑犯被押成一排,站在樓梯間,。他們被反綁雙手,,嘴里叼著一根煙,邊上站著五六個警察,。
尚愛云一下子哭出了聲,,兒子扭頭看見母親,“眼淚嘩嘩的”,。尚愛云想和兒子說話,,警察沒允許?!拔揖拖雴査?,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呼格吉勒圖扭過頭,不再看母親,。
當天中午,,尚愛云收到領尸通知單,“老大去收的尸,,頭上中了兩槍”,。
案發(fā)后,尚愛云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兒子犯了什么罪,。直到一審開庭,法官當庭判決的聲音響起,,尚愛云才完整知道兒子的罪行,。“那是1996年5月23號”,,尚愛云回憶著,,幾欲淚下。
在呼市中院,,法院審理查明:1996年4月9日當晚8時40分許,,呼格吉勒圖酒后到內(nèi)蒙古第一毛紡織廠宿舍57棟平房西側(cè)的公共廁所處窺視,當聽到女廁所內(nèi)有人解手,,便進入女廁所將正在解手的被害人楊某某摟住,后采取捂嘴,、扼頸等暴力手段,,將其按倒在便坑的矮墻上,扒開衣,、褲進行流氓猥褻,。后聽到外面有動靜,便逃離現(xiàn)場,。楊某某因其扼頸窒息而當場死亡,。
審判長蘇明宣布:被告人呼格吉勒圖,判處死刑,。尚愛云聽清兒子罪行時,,也聽清了判決。
呼格吉勒圖家人在開庭前一直未收到各種“通知”,。門金玲表示理解,。她是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法律系副教授,長期研究嚴打,。
門金玲告訴記者,,嚴打時全國人大常委會于1983年通過的《關于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
該《決定》規(guī)定:“對殺人、強奸,、搶劫,、爆炸等嚴重危害公共安全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主要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民憤極大的,應當及時交付審判,,可以不受《刑事訴訟法》第110條規(guī)定的關于起訴書副本送達被告人期限以及各項傳票,、通知書送達期限的限制?!?/p>
該決定是為了“從重從快”打擊犯罪,。
“這是對被告人辯護權(quán)的保障,不應被侵犯,?!遍T金玲表示。
呼格吉勒圖的父母,,在家向記者展示這些年來為上訪到北京留下的部分車票,。
嚴打之下的錯位關系
呼格吉勒圖在煙廠的工作,就是把卷好的煙,,放到傳送帶上組裝,,這是香煙出廠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對工人體力要求不大,,但需要不斷彎腰,,它需要工人足夠的耐心。在母親尚愛云眼中,,兒子內(nèi)向,,膽小,“鄰居老人去世,,門口擺幾個花圈,,呼上下班都是繞著走?!?/p>
“我寧愿他是出了車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尚愛云生活在指指點點和恥辱中,?!昂舾窦請D耍流氓,在女廁把人殺了,!”尚愛云總能聽見細碎聲音在身后響起,。
尚愛云不信,,兒子會做那種事。今年11月16日,,尚愛云找到滑力加,,以示感謝。這名退休的呼市新城區(qū)檢察官,,是全國第一名呼吁再審呼案的檢察官,。
滑力加認為,檢察院當時不應對呼提起公訴,。他說,,呼案有3大疑點,公安存在主觀辦案之嫌,;缺少直接證據(jù),,死者體內(nèi)精斑未做DNA鑒定;公安涉嫌刑訊逼供,。
曾有媒體記者獲得一份18年前呼案的筆錄,,該筆錄制于1996年5月7日晚上9時20分—即被槍決前一個月,詢問人為呼市檢察院檢察官劉某和彭某,。被詢問人是呼格吉勒圖,,呼稱自己是無辜的。
該媒體報道,,在這份共計7頁,、1500字的筆錄中,呼格吉勒圖數(shù)次表示:“今天我說的全是實話,,最開始在公安局講的也是實話……后來,,公安局的人非要讓我按照他們的話說,還不讓我解手……他們說只要我說了是我殺了人,,就可以讓我去尿尿……他們還說那個女子其實沒有死,,說了就可以把我立刻放回家……”
在敘述“當晚自己的犯罪事實”時,,呼格吉勒圖做了如下陳述:“我當晚叫上閆峰到廁所看,,是為了看看那個女子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后來我知道,她其實已經(jīng)死了,,就趕快跑開了……她身上穿的秋衣等特征都是我沒有辦法之后……猜的,、估計的……我沒有掐過那個女人……”
該媒體報道稱,筆錄顯示,,詢問人對呼格吉勒圖使用了“你胡說”等語言,。
滑力加告訴記者,從制度設計上,,公檢法本是互相制約,,這樣最大程度上防止冤假錯案的發(fā)生,,但在“嚴打”期間,則變成相互配合,。
1996年“嚴打”行動一般都是由各級黨政領導親自掛帥協(xié)調(diào),,公、檢,、法等部門密切配合,,以公安偵破為主力,重點“破大案,、打團伙,、追逃犯”。檢察院,、法院提前介入重大案件的偵辦,,“閱看預審檔案材料,熟悉偵查過程,,保證受理案件后能及時提起公訴和開庭審理”,,以求快批捕、快起訴,、快審判,。
滑力加說,“嚴打”時,,一旦發(fā)生重大案件,,公安還在偵查的時候,檢察院批捕科就可介入,,目的就是為了“快捕”,。其后的“快訴”順理成章,案件幾乎是不受監(jiān)督的達到法院,。
被忽視的關鍵證據(jù)
呼格吉勒圖死刑后,,尚愛云開始找自身的原因,認為是自己的不妥,,讓兒子遭遇噩運,。“假如那天我給兒子做飯,,他就不會和同事外出吃飯,,也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事?!?/p>
呼格吉勒圖供認后,,按照“嚴打”“從重從快”的要求,隨后有關的逮捕、起訴,、一審,、二審等環(huán)節(jié)均快速完成,包括執(zhí)行死刑在內(nèi),,兩個月時間走完所有法律程序,。
一審開庭時,因為相距較遠,,檢察官起訴了什么,,尚愛云沒有聽清。宣布死刑后,,呼格吉勒圖不服,,提出上訴。
父親李三仁還去了呼和浩特市人民檢察院,,請求一定要調(diào)查清楚,,接待他的檢察官表情嚴肅,只說了一句:“回家料理后事吧,?!?/p>
對于法庭的死刑判決,苗立律師有不同看法,。他在2006年答應尚愛云,,幫助其申訴。
苗立認為,,對于呼格吉勒圖的犯罪證據(jù),,并不構(gòu)成證據(jù)鏈,“受害人體內(nèi)精斑是否是呼格吉勒圖的,?掐死受害人的手印是否有鑒定,?案發(fā)地是否留有呼格吉勒圖的腳印,?”
曾擔任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副局長的赫峰,,翻閱過呼案卷宗。
赫峰介紹,,相關記錄顯示,,技術(shù)人員曾從受害人的體內(nèi)提取過兇手的精斑。然而,,這一關鍵物證當年未做DNA鑒定,。他分析,,一是因為當時內(nèi)蒙古沒有條件做,;其二就是太自信,“覺得這個案子沒有這個證據(jù)也能定罪”。
苗立認為,,在缺乏直接證據(jù)的情形下,,法院判決就應該疑罪從無。
但一位長期研究嚴打的學者認為,,在嚴打時期,,這很難實現(xiàn)。她曾撰文反思“嚴打”:“在實踐中,,對于偵查筆錄中記載的內(nèi)容,,法庭一般都給予認可。這是因為法官同樣是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政治力量,,‘嚴打’又是針對社會治安惡化而展開,,法官成為了潛在的控方,法官的角色定位決定了其在裁判中倒向警察,,實在無可厚非,。”
1996年,,尚愛云聘請的律師也未向法庭提出相關質(zhì)疑,。
尚愛云是在開庭前幾天,接到開庭通知,。開庭前3天,,托親戚花了1500元請了張娣律師。張娣律師在開庭前見了呼格吉勒圖一面,,“見面時間很短,,呼格吉勒圖沒說什么,就是哭”,。開庭前晚,,尚愛云感覺不踏實,又花500元請了丁守君律師出庭辯護,。
那年5月23日,,一審開庭時,尚愛云聽見張娣律師做的是有罪辯護,,“說我兒子年紀小,、是初犯,且是少數(shù)民族,,請法院從輕發(fā)落,。另一個律師一句話都沒說”。
苗立律師認為,,辯護人應該給法官一個反向的思考,,給一個專業(yè)的法律意見,這樣會使一個案件有很大變化。
如今,,張娣和家人在海外生活,。記者電話聯(lián)系丁守君律師。他在電話里說,,當年他未曾擔任呼格吉勒圖的辯護人,,遂掛斷電話。
等待9年之后
呼格吉勒圖死刑后,,尚愛云一度心如死灰,。夫妻倆經(jīng)常騎車到兒子墓前,一坐就是半天,。家里讀書尚可的老三受不了同學們指指點點,,選擇輟學。
2005年,,尚愛云聽聞一則消息,,身子不由打了冷戰(zhàn)。內(nèi)蒙古“2·25系列強奸殺人案”告破,,趙志紅供述了10條命案,,其中一件便是呼格吉勒圖的4·9命案。
新華社記者湯計先后就此寫了5份內(nèi)參,,呼吁領導重視并徹查,。幾乎每份內(nèi)參都獲得上層領導批示。
2006年11月28日,,趙志紅案開庭,,但因關系到呼格吉勒圖案,此案未再審理,。如今已近8年,,超過法定審結(jié)期限。至今趙志紅尚在羈押中,。
湯計給尚愛云介紹了苗立律師,。這是位刑辯經(jīng)驗豐富的律師。接受委托后,,她去呼市中院調(diào)案卷,,得到回復說“已被其他辦案機關調(diào)走”。她去內(nèi)蒙古高院,,沒見到負責人,。
內(nèi)蒙古熟悉此案情一位知情人士表示:“有人說案件之所以遲遲不得處理,是因為關系到官員問責,,但我覺得最關鍵的還是職能部門敢不敢作為的問題,。再審其實并不復雜,,有什么東西法庭上說唄?!?/p>
據(jù)了解,當年辦理呼案的人員大都得到了升遷,。
記者調(diào)查獲悉,,趙志紅案發(fā)后,不單單是內(nèi)蒙古警方復查了呼格吉勒圖案,,公檢法系統(tǒng)以及政法委均開展了對此案的復查,。
知情人士透露,至少兩年前,,內(nèi)蒙古高院組建了一個6人復查小組,,由一位副院長擔任組長,專職復查呼格吉勒圖案?,F(xiàn)在內(nèi)蒙古人大任職的法學博士莎仁擔任這個小組的副組長,,當時她在內(nèi)蒙古高院任職。
記者聯(lián)系了莎仁,,她證實確有這個復查小組的存在,,至于復查的結(jié)論,莎仁表示她已經(jīng)從高院離職,,所以不便告知,。
11月4日下午,內(nèi)蒙古高院的新聞通氣會上,,新聞發(fā)言人李生晨表示,,目前,呼格吉勒圖案正在復查階段,,何日再審將視復查結(jié)果而定,。
這個消息讓苗立律師同感欣喜,“這是9年來內(nèi)蒙古公檢法系統(tǒng)第一次公開回應此案,?!?/p>
呼格吉勒圖被執(zhí)行死刑后,安葬在南郊的白樺林中,,墓碑是用水泥壘的,,倉促而簡陋,上面有“呼格吉勒圖”幾個大字,,沒有生卒年月,。
在蒙語中,“呼格吉勒圖”有“幸福的地方”或者“大好前途”的寓意,。尚愛云的三個兒子都出生在內(nèi)蒙古達茂草原,。
呼格吉勒圖三兄弟努力地適應城市生活,,尚愛云記得當時,因為家里人口多,,他們分到了一個40平米左右的平房,,雖然有點擠,但還是其樂融融,。
尚愛云回憶說,,呼格吉勒圖最大的夢想就是,輟學去當兵,,回來好分配工作,,“他想買套大樓房,讓家人都住進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