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年前某個早上的7點,,歐陽飛要去接運一位基督信徒的遺體,。
電梯門剛開條縫隙,就聽到旁邊的屋子里傳出整齊的誦唱聲,。他麻溜的整理了下藍色的一次性防護服,,深吸口氣,試著把心里的情緒都排空,。
作為殯葬專業(yè)的學生,,這不是歐陽的第一次實習,但是是第一次去接運有宗教信仰的逝者,。
接運員是殯葬流水線中的一線工種,,他們是最早接觸遺體的殯葬工作人員。
▲唐人墓地的禮儀師歐陽飛,。早上9點鐘,,他剛打完卡,要去辦公室準備一會掃墓需用的香燭紙錢等物品,。
樓道里很干凈,,沒有放過鞭炮的痕跡,,也沒有歐陽飛熟悉的燒紙錢的煙味。
“基督教徒不跪拜,,不放鞭炮,,不燒紙錢?!蓖械睦蠋煾嫡f,,“一會注意提醒家屬追思會的時間,我們要在中午12點之前辦完事情,?!?/p>
家里很多人,歐陽飛隔著人群看到了逝者,,是個老奶奶,她躺在用白布遮住的一塊床板上,,像在熟睡,,頭的兩側(cè)分別放著圣經(jīng)和十字架。
老人家的一側(cè),,站著教會的人,,每人手里都有本圣經(jīng)。另一側(cè),,老人的親屬們,,身上搭著,或腰間纏著白紗,,帶著白帽子,,在低頭默哀。
▲山東濟南殯儀館一名穿著工作服的遺體接運工,,行走生死間,,陰陽擺渡人,每次在酒桌上輪到他敬酒,,他只說“平安,,健康”。
這和歐陽飛以往看到的追悼會很不一樣,。他小時候,,鄉(xiāng)下的白事吹吹打打,放滿花圈,,還會一直放鞭炮,,親人們以淚洗面,3天下來,,嗓子能哭啞,。
這里的氛圍相對來說安靜太多,,但同樣讓他感到悲傷。吟唱讓他覺得安詳,,神圣,。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融入了他人的追悼會,心里和教會的人一起,,誠心誠意的默念“阿門”,。
“在基督教看來,死亡是平和的,,逝者是去了主的懷里,。不需要太傷心,因為我們和親人們總會在天國重逢,?!睔W陽飛仔細回憶他們的唱詞,但一句也想不起來,。
儀式做完后,,歐陽飛按照老師傅的吩咐,把過道擋路的雜物都清理開,。
老師傅把老奶奶身下的白布,,頭尾都打了個結(jié),遺體包裹在中間,,歐陽飛和另兩個同事搭把手,,四個人一起把老太太抬了起來。
擔架太長,,他們只能這樣接運遺體,,才能進電梯。
▲長沙明陽山殯儀館,,化妝師穿的工作服掛在金屬架子上,。中國人做事講究時辰,送葬諸事一般要在午時(11點-13點)之前完成,,下午的殯儀館總是空蕩蕩的,。圖/
瀟湘晨報
記者趙赫廷
“因為衰老或者疾病的死亡,還是最多的,。生老病死,,誰都逃不過嘛!世界上最平等的事情就是死亡,?!睔W陽飛雖然才23歲,但對死亡這件事情,,他看得很豁達,。
“剛進學校的時候,,老師上第一堂課就給我們放了《入殮師》,我覺得挺好看的,,覺得這份工作很神圣,,這也是做善事啊,對吧,?!?/p>
為了訓練自己的膽子,歐陽飛常在寢室里自己一個人看恐怖片,,你能說出名字的,,他都看過。但這其實比不上一次真槍實彈的接觸,。
2012年暑假,,歐陽飛第一次出去實習,在內(nèi)蒙古的鄂爾多斯,。
接到電話后,,當天值班的幾個接運員就跳上了專門改造過的,前面兩排座位,,后面一個放遺體的、像手術(shù)臺的接運車,。
車開過成片荒蕪的爛尾樓群,,在一個工地門口停下,遠遠看見里面有很多圍觀群眾,,和兩輛警車,。
“是一個水泥工,做工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水泥攪拌機里了,?!本焓炀毜暮屠蠋煾到淮虑椋拔覀?nèi)∵^樣,、排查過了,,排除他殺,應該是意外,。剩下的就你們來吧,。”
▲長沙唐人墓地,,歐陽飛和同事們的禮儀師工種著裝同樣要求嚴格,,帽子不帶時要統(tǒng)一放在一處擺整齊。
老師傅聽后,,囑咐他多戴幾層手套,,口罩頭套也不能少,,畢竟夏天天氣熱,腐爛得很快,,很容易傳播病菌,,氣味也難聞。
歐陽飛一行人,,互相幫扶著爬上攪拌機的斗,,赫然看到里面有一個伸長雙臂,試圖抓住什么東西的男人,。
男人面朝下,,身上頭發(fā)上都是水泥,上半截身子還在,,下半截,,已經(jīng)和水泥和在一起,絞成了碎塊,,血液把水泥都染成了暗灰色,。
歐陽飛一陣反胃,同情心在這時也變成了生理上一種的壓力,,他突然明白了人的脆弱,。
硬著頭皮,幾人合力拉出來遺體和碎塊,,裝好袋,,抬上車。經(jīng)過圍觀群眾時,,他們自覺讓了條很寬很寬的路,,好像歐陽飛他們抬的是會咬人的猛獸。
▲長沙明陽山殯儀館,,化妝師正給逝者化妝,。每一個逝去的生命都值得認真對待,處理遺體時要盡心維護逝者尊嚴,。圖/瀟湘晨報記者楊抒懷
出事的第二天,,逝者的家屬才趕過來。和警方協(xié)商賠償事宜后,,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要求看眼爸爸,,在拉開冰柜的一瞬間,小伙子傷心地哭了,。
“麻煩你們幫我爸好好洗一下,,那個水泥,還能洗掉嗎,?”小伙子哽咽,,試圖控制自己的眼淚,。
“然后我們就幫他爸爸清洗身體、化妝,、穿衣服,,大部分水泥還是清除的了的,只是碎塊”,,歐陽飛把手放在了太陽穴上,,輕輕按壓,他在試圖緩解自己難受的情緒,,“我們只能清洗好之后按照兩腿的形狀,,擺出來,蓋上褲子了,?!?/p>
這次的接觸之后,歐陽飛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后來他偶然經(jīng)過那個工地,,發(fā)現(xiàn)出事的地方什么都沒了,但工地仍然在繼續(xù)施工,。
“我聽說,,工地老板后來殺了頭牛,祭在出事的地點,?!?/p>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喪葬風俗,內(nèi)蒙是殺牛祭祀,;云南有給逝者燒人民幣的風俗,;貴州是半夜12點后,、太陽出來前發(fā)喪,;湘西以前還有趕尸的傳聞。
現(xiàn)代殯葬推廣多年之后,,城市里的喪葬流程大同小異,。
一般都是把遺體接到殯儀館,然后化妝師化妝,,化好妝守靈3天,,再火化。最后收集了逝者的骨灰,,交與親人,,去陵園,由禮儀師幫忙,,入土為安,。
▲長沙明陽山殯儀館,,妝殮師的工具。
歐陽飛也給老化妝師打過下手,,給逝者用的粉和彩妝工具,,和生者沒什么區(qū)別,只是粉更厚一點,,好蓋住尸斑,,妝容更大方自然。
常年做化妝這一行的人,,手都是冰涼的,,皮膚很白,因為化妝車間基本都在地下負一層,,不見陽光,,溫度低,清洗也在這個車間完成,,濕冷濕冷的,。
化妝間的隔壁一般都是大冰柜,也就是停尸間,。與化妝間不同,,這里要保持干燥,溫度更低,。這里也有一待十幾年的人,,更準確說,他們是無生命特征的人,,是遺體,。
歐陽飛畢業(yè)后直接去了衡陽殯儀館,,在這里他也親手送進來過這樣遺體,。
“我當時值夜班,一般晚上都是沒什么事情要忙的,。但那天我們接到了警方的電話?!?/p>
在衡陽某個水系的碼頭邊,,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具浮尸。
歐陽飛坐在接運車里,,同行的王師傅對他說,“等會肯定會見到很恐怖的場面,,你要淡定一點啊?!?/p>
▲7月4日晚8時,,長沙鵝羊山下沿江邊,,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使周圍幾十米都是彌漫著惡臭味,法醫(yī)近距離地對尸體進行勘查后,,在殯儀館的接運員協(xié)助下將尸體運走,。
下了車來,,警察照例和老師傅交代情況。
歐陽飛被領(lǐng)著往遺體的地方去,,離岸邊還有2,、3米距離,,漂浮著一個巨大的身體,。聚光的LED燈手電照過皮膚,,慘白中透著綠色的小塊,,像胎記,又像苔蘚,。
“那是尸斑,,腐爛得非常嚴重的時候就是綠色的,。”歐陽飛點了根煙,,表情里透著‘又要重復一遍這個回憶’的無奈,。
距離太遠,他們必須下水,。遺體已經(jīng)被泡成兩倍大小,,四個人拖可能才拖得上來。歐陽飛多戴了幾層手套,,但這并不能阻隔他的觸感,。
“皮膚不能叫皮膚了,又滑又薄,,一用力,,像按在海綿里,陷下去了起來就是腐肉露出來,?!?/p>
七竅已經(jīng)腫脹得無法辨認模樣,只能知道這是個男人,,巨大的遺體輕輕一碰,,壓力就會讓體內(nèi)的血水從五官中流出來。
“一二三,,一二三,。”接運員們試圖用力拖上岸,,但這時,,遺體膝關(guān)節(jié)處的皮膚被撕裂,骨頭露了出來,。
歐陽飛一陣暈眩,,腐爛的味道和肉體都讓他作嘔。
“一般人真的無法想象,,這哪里還有個人的樣子啊……”最后接運員們用繩子輔助,,才幫忙拖回了遺體。
▲長沙明陽山殯儀館運輸班,,工作人員在清洗運輸車,。運輸班共有14名員工,每日輪流派出,。圖/瀟湘晨報記者劉有志
回到殯儀館,,這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警方派了兩個法醫(yī)過來解剖取證,,隨行的還有個拍照的人,。他們換好裝備,提著有手術(shù)刀和其他工具的大箱子去了地下室,。
歐陽飛和王師傅請假,,說自己不太舒服,想早點回去休息,?!拔也桓胰タ础,!?/p>
法醫(yī)走后,,遺體被送進了冰柜,。其實按照他的腐爛程度,是必須要盡快火化的,。但是因為解剖后的結(jié)論是意外溺水死亡,,警方需要找到其家屬,才可以做下一步的動作,。
不能火化,,就只能一直躺在冰柜里?!拔矣X得他挺可憐的,,家人沒找來就不能入土為安??墒窍襁@樣的情況很多,,我在那里工作一年多,臨走的時候,,他還在那躺著,,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我還聽說過十幾年沒找到家屬的也有,?!?/p>
▲長沙唐人墓地員工休息區(qū),歐陽飛正和同事一起核對這個月工資之外的績效單,。最多的人可以拿到1400元,,少的人只能拿28元。
1993年,,我國開始推行殯葬政策,,長沙民政學院,是第一個開設此專業(yè)的學校,。如今23年過去,,全中國有此專業(yè)的學校只增加了2所,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重慶,。
現(xiàn)在全國每年畢業(yè)的500多個專業(yè)學生里,有300多人來自民政,,但有一些人會在畢業(yè),,或者工作一段時間后轉(zhuǎn)行。
歐陽飛像他所有的師兄師姐一樣,,在慢慢變成我們國家殯葬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的主力軍,。“更早的時候是社會招聘,,不然人不夠,。不過我們行業(yè)雖然缺人,,但人均月薪過萬那是誤傳?!?/p>
在做了這么久的接運員之后,,歐陽飛對此感到疲憊,于是他換到了現(xiàn)在的唐人陵園,,做禮儀師,,這個工種基本上就是掃墓和安葬的工作了,,和對象聊起工作來,,也沒那么容易嚇到對方。
“我們介紹自己的工作一般都是說自己在民政局,,不然哪有妹子敢繼續(xù)和我們聊天?。 睔W陽飛搖搖頭,,身邊的同事聽了,,不置可否。
▲長沙唐人墓地辦公樓之一,,遠遠看去更像一個文化公園,。
這兩年長沙市殯儀館火化的數(shù)據(jù),每年有2萬多次,,平均每天要火化55具遺體,。忙起來的時候,歐陽飛一天幫20多個人化過妝,,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看慣了死亡,他們變得更坦然,,因為世人皆是凡人之軀,。
歐陽飛和他的同事們也更熱愛生命生活,“有什么心意,,還是在親人活著的時候表達比較好吧,。”
歐陽飛的姑姑曾問他爸,,你怎么讓你兒子選這個專業(yè)呢,?你不擔心別人看他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