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于亞妮發(fā)自洛陽實習生于蕾殷一冉

趙大爺成了名人,，認識他的親戚朋友甚至打趣問他要簽名,。他也懶得解釋了，“已經(jīng)把老年人推到風口浪尖了,，沒法說,?！?/p>

他是驚動全國的，和籃球青年們“搶場地”打架的廣場舞大爺,。

現(xiàn)在,，他每天早上6點半依然會出現(xiàn)在洛陽王城公園，這幾天開始學新操,，他們90多號人,，以大爺大媽為主，平均年齡60多歲,，最大年紀86歲,。

趙大爺個子很高，在人群中有些突出,。他學得很認真,，音樂停下的時候，他自己邊琢磨邊比劃動作,。

幾年如一日,，趙大爺跟隨廣場舞隊伍早上6點20分在公園大樹下跳70分鐘健身操，晚上7點10分在公園籃球場再跳70分鐘,。

公園修整的新場地

6月20日,，在打架事件發(fā)生20多天后，籃球場早上5點半照常開放,，到下午5點鎖門——這原本是籃球青年們開始打球的時間,，如今大門緊鎖，門口保安看守,。

事件回放

2017年5月31日19時左右，洛陽王城公園籃球場發(fā)生了一起打架事件。事件的主角是一群大叔大媽,，和一群20歲出頭的小伙子,。

小伙子錄下視頻放到網(wǎng)上，迅速在網(wǎng)上“炸”開,。

視頻里,，一個身穿紅色T恤的大爺對著一個小伙子一頓暴打，小伙子反抗,，想拿籃球砸大爺,，被同伴抱住，大爺大媽們怒斥小伙子們：“你罵人”“你罵誰”“你還罵人”……

當時在現(xiàn)場的籃球隊員程洋跟記者回憶,，當時他們也不算罵人,，只是聽到有人說“耍流氓”“土匪”……另一個隊員劉帥說，他們只罵了老人“沒素質(zhì)”,。

韓大爺廣場舞隊每早在公園跳操

球員李坤說,，當時他們罵老人反復用的就是一個詞“倚老賣老”，其他話,，是在球場外圍觀的年輕人和網(wǎng)友罵的,，和場上球員無關(guān)。

視頻中動手打人的趙大爺回憶,，他之所以被激怒，是因為面前的孩子罵他：“你媽算個球”,，還用手推了他一下,，他忍無可忍，動了手,。

不止一個老人向澎湃新聞回憶,，打籃球的孩子們當時罵得實在是太難聽了，“老不死的”“老流氓”“老不要臉”……不堪入耳,。王大爺至今回憶起來也火冒三丈,，“你對自己爺爺奶奶就這么說話嗎？如果是我自己家孩子,，我打得更狠,。沒有家教?！?/p>

除了對戰(zhàn)雙方,，當時球場上參與罵戰(zhàn)的還有羽毛球隊。羽毛球隊隊員稱,，當時籃球隊員們沒有罵得很難聽,。

但在老人們看來,，羽毛球隊和籃球隊是一伙的，羽毛球隊也沒少跟他們吵過架,。

打架之前

時間回放到2017年5月28日,，這是老人們印象中和年輕人發(fā)生激烈爭吵的第一天，大打出手的三天前,。

老人們在跳操

王大爺回憶,，那天年輕人到了時間不讓場地，老人們一如既往開了喇叭,，開始跳舞,，年輕人開始和老人們吵，吵得不可開交,，王大爺報了警,，來了一個民警、幾個公園保安,。

第一回合交手,，年輕人不歡而散，大爺大媽正常跳舞,。

5月29日,，爭吵一如既往，年輕人把球場周圍的長椅搬到球場中間,，試圖商量球場一人一半,。

大爺大媽們不同意，爭吵升級,，韓大爺報警,。王大爺回憶這次來了20個民警，警察來了之后直接關(guān)掉了廣場舞的音響,，大爺大媽們不愿意了,，開始和警察吵起來,。

宋大爺跟澎湃新聞描述當時的場景：“他們來了之后什么都不說就去關(guān)我們音響，他們沒有資格這么做”,。宋大爺回憶,，這個警察后來被其他警察拉走了，說你關(guān)人家音響干什么,？

關(guān)于這個場景,，籃球隊隊員王海回憶當時的場景,，警察來了去關(guān)音響,，瞬間就被大爺大媽包圍了。最后20多個警察統(tǒng)統(tǒng)都被趕出球場,。

第二回合交手,，老人們回憶籃球隊員們罵罵咧咧離開，凳子是警察幫忙搬回場地周圍,，他們正常跳完了健身操,。

清晨6點洛陽街頭聽收音機的老人

第三四天的交手，老人們認為年輕人早有預謀,，提前準備好了手機拍攝,，故意激怒他們。王大爺記得,，年輕人對他們喊：“我不敢打你們,，我就罵你們，老不死的,，給你們都氣死,。”

打架這天,，劉帥躲在遠處掏出手機，怕被圍攻,，心驚膽戰(zhàn)報了警,。他回憶，這一天警察公園保安一共來了將近50多人,。

警察來了,，老人們回憶被打的年輕人被同伴叫到球場外,，“有人出主意，讓他抱著頭,?！本鞊艽蛄?20，把年輕人送到醫(yī)院,。

動手打人的趙大爺被少年推了一下,，雖然他告訴記者當時推得不重，當時也被120拉去了醫(yī)院,。

在醫(yī)院,，雙方都有陪同人員。廣場舞方告訴記者,，少年根本沒事,，躺在病床上玩手機。

動手打人的趙大爺回憶,，兒子去醫(yī)院后和籃球隊員還吵了一架,，最后雙方都道了歉，年輕人承認罵人不對,，趙大爺承認打人不對,，給年輕人付了醫(yī)藥費。

趙大爺不愿意多說籃球青年的信息,，說是不想把孩子也推到風口浪尖。

清晨6點洛陽公園門口買菜的大爺大媽

當時去醫(yī)院陪同的劉帥記得廣場舞方道歉道得很勉強,，籃球方并沒有道歉,。

更早之前

對立情緒并不僅存于這幾天。

發(fā)生爭議的球場里除了籃球場地,，也有一片羽毛球場,。球場旁的河道管理處管理員回憶，廣場舞隊去年和羽毛球隊也發(fā)生過爭執(zhí),。甚至因為羽毛球隊不讓場地,，去摘過人家球網(wǎng)。

“現(xiàn)在不摘網(wǎng)了,，直接靠過來，在網(wǎng)前網(wǎng)后排好隊形,，20幾個人,。”

他們聽見大爺大媽們說過這樣的話：“不要跟他們慣成壞毛病”,，趕走他們的理由包括：“你看人家打籃球的都走了,。”

和籃球隊的場地沖突也并非今年才有,，雙方也曾經(jīng)協(xié)商過,。

關(guān)于時間。大爺大媽們一度退讓,，從原來的19點到向籃球隊和羽毛球隊讓步10分鐘,。他們不肯讓更多時間的原因是，跳完70分鐘健身操后,，還有其他打球的人來用場地,。場地是公共的，不能耽誤后面人,。

關(guān)于場地,。大爺大媽介紹他們的隊伍晚上人多時達到一百五六十號人，如果站著不動可能占地還小一點,，但他們跳的不是廣場舞,，而是健身操，要四排縱隊圍著場地轉(zhuǎn)大圈,，只能占全場,。

關(guān)于“拆隊”。年輕人們質(zhì)疑跳操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一起跳,，領(lǐng)頭老人不愿拆隊的原因,，是因為收會費、有盈利,，跳舞的每人一個月交10元,；而廣場舞一方告訴記者，他們每人一年交20元會費,，用于更換音響電瓶,、維修設(shè)備、添置救心丸等藥物等各種費用,，無法拆隊是因為拆隊后沒有教練和音響,。

籃球場白天重新開發(fā)

對于這次打架的理由。廣場舞方認為,，這次打架的幾個孩子是新來的,，“挑事的”,，之前的孩子都很好，和他們已經(jīng)達成默契：到7點10分,，他們一開始跳廣場舞孩子們就離開,。

而宋大爺說，這塊場地之前就是河邊的一塊黃土地,，四年前左右被王城公園建成球場,，在還沒安裝籃球架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來這跳操了。

年輕人質(zhì)疑,，一些老年人理直氣壯說這么多年都這樣,，不合理的事“就只能忍著嗎？”

連警察都管不了,，劉帥覺得,，大爺大媽們工作這么多年，在當?shù)囟际怯腥嗣}的,，年輕人無權(quán)無勢,，只能靠自己抗爭。

打架后

如今每天傍晚5點球場封閉,。宋大爺覺得公園這么處理也算合適，免得開放后雙方都進去鬧不愉快,。

事件發(fā)生后,，6月4日左右，王城公園管理方出面,，將雙方召集到一起討論解決方案,。王海是籃球方三位代表之一，他記得公園方當時說,，球場是大家共有的,，可以打籃球，也可以跳操,。

舞友拜托韓大爺買酒

王城公園此后張貼出一張《籃球場使用規(guī)定》,，“為保證資源共享,，規(guī)定白天為籃球、羽毛球使用時間,，至晚上19：30分,，晚上可以進行廣場健身，19:30入場,?！?/p>王海說籃球方不同意。因為球場里已經(jīng)開始安裝照明設(shè)備和攝像頭,，有了照明設(shè)備,，希望可以多打一會兒球。對此,，老年人不愿妥協(xié),，認為時間太晚，跳完操回家不安全,。

公園方為廣場舞隊找了一塊新場地——原規(guī)劃要作停車場的600多平方米空地,。空地上已經(jīng)安裝好照明設(shè)備,，鋪上水泥,，翻修平整。

廣場舞方拒絕到新場地跳舞,。舞隊負責人韓大爺告訴記者,，新場地位于幾個路口交叉處，總要給路人留出走路的地方,，要不然早晚還要鬧矛盾,。

宋大爺找人量過，如果每個路口留出一到兩平方米,，最后剩余面積僅有316.88平方米,，按照站位計算，只能容納92個人,。而他們晚上人數(shù)多時能達到150人左右,，原來跳操的球場面積為770平方米。

晚上沒了跳舞的地方,，宋大爺和很多老人一如既往來到公園,，有的人加入其他廣場舞隊，動作不一樣,，適應起來不容易,。宋大爺不愿意加入其他隊伍，他和其他幾個老年人聚在一起聊聊事情的最新進展，嘮嘮家常,。

老人們的生活

廣場舞隊組織者韓大爺晚上很少去公園了,。他是這支隊伍的創(chuàng)建者，大家介紹他是領(lǐng)導,。

他說話溫和,，年輕時各地出差做采購工作。2010年退休后,，在家里閑得無聊,，在網(wǎng)上學了健身操，來廣場跳,。

早上6點20分,，大樹底下的音響準時響起,，韓大爺如今專門負責放音響，在隊伍的正前方,，看著大家跳操,，像領(lǐng)導那樣。有時看到隊伍占到行人通道了,，告訴大家讓一讓,。

他去年腿做了手術(shù)，不太能跳了,，他曾跟隊員們說要退出,，沒想到，很多人說你退出我們就不跳了,，他就留了下來,。

這支隊伍，每年只放兩天過年假,，其余時間風雨不誤。

韓大爺說自己不來,，會想念這群人,，他們大多數(shù)是空巢老人，子女都不在身邊，聚在一起能聊聊天,，有困難能幫幫忙,，誰住院了大伙兒集資去醫(yī)院看看。他望著面前90多人的隊伍,，跟記者說,，“沒來跳操之前，這些人誰認識誰呀,?！?/p>

6月16日早晨，隊里學習新動作要加練,。到了7點10分,，很多人沒有留下，拿著掛在樹上的袋子回家,，他們有的要去買菜,，有的要送孩子上學。

之前晚上7點鐘,，他們又會準時聚到公園,。很多人白天一整天在家里給子女們帶孩子，等子女一下班回家,，匆匆把飯端出來,，不吃飯就出來跳操了。

韓大爺和老伴一起給女兒兒子帶孩子,，女兒的孩子快2歲了,，兒子的孩子剛四五個月，他想跟女兒商量把孩子接走,，兩個孩子一起帶,，老兩口忙不過來，有時連飯都做不成,。打架事件發(fā)生后,，韓大爺覺得“越活越累，啥時候是個頭,？”

舞隊里的郭大媽和老伴晚上也來公園,。她有四個子女，個個都是博士生研究生,，子女的孩子們也都是他們一手帶大,。

如今小女兒的孩子也上高中了，老兩口不太想管,，但小女兒說哥哥姐姐的孩子你們都帶大了,，還都考了博士研究生的，這個外孫至少也得帶到上大學?！百嚿狭?。”郭大媽笑著說,。

宋大爺和老伴兩人生活,，老伴每天晚上6點鐘出去擺攤賣臭豆腐，“一天連本帶利能掙幾十塊錢”,。他們不指望能賺多少錢,，“在家閑不住”。

宋大爺每天晚上看電視能看到12點,，早上4點就醒了,。不吃早飯，6點鐘去跳操,，回家吃飯,。中午吃完飯睡午覺，睡到下午四五點,，晚上7點出去跳操,。

打架事件發(fā)生后，網(wǎng)上輿論多數(shù)指責老人,，說“壞人們變老了,。”

廣場舞隊伍中40多歲的楚麗華替老年人們鳴不平,?！熬W(wǎng)上就放了老人們動手的視頻，怎么不放那些孩子罵人的視頻,？老人們怎么會隨便打人,？”

她想到網(wǎng)頁上評論為老人說話，看見前面一條評論稍微為老人說了一句話,，就被罵得不堪入目,，打消了留言的念頭。

楚麗華沒搞明白孩子們到底怎么把視頻傳到網(wǎng)上,。她覺得孩子們欺負老人們不會用手機拍,，“再說出來跳操誰還把手機揣在身上呀?！?/p>

韓大爺這天早上拿著兩箱茅臺鎮(zhèn)酒到大樹下,。這是隊里人拜托他買的，他有熟人賣酒,，買得便宜,，100塊一箱,。

經(jīng)歷了打架風波，他跟記者說自己不想干了,。他的孩子們也不理解，說人家罵人不對,，但你們打人更不對,。

他也不想跟周圍人再解釋了，解釋不明白,。他只是希望這件事不要再擴大影響,，因為不是自己的事情了，“全國老年人都跟著受委屈,，老人們已經(jīng)傷不起了,。”

他也不想去公園了,，在家?guī)Ш⒆拥睦习椴淮饝?，“你不去干啥？在家里也活動不了,?！?/p>

老人們希望風波趕緊過去，但事情卻沒那么簡單,。

宋大爺如今站在路邊,，有人會冷嘲熱諷來一句：“你現(xiàn)在可是火了哈?！?/p>

也有公園里沒參與事件的老人到處跟著記者“聽話兒”,，聽當事人都跟記者說了些什么，他立場鮮明地指責老人們倚老賣老,。

楚麗華看不下去,，跟記者聊天時，眼角斜睄著“聽話兒”的老人,，“罵老人罵得那么難聽,，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老人？”

2017年6月17日,，網(wǎng)上又有文章稱,，王城公園球場已經(jīng)開放，洛陽壽星籃球隊的老年球員們表示聲援參與打架的年輕籃球隊員,，文章里配圖,，一群白發(fā)老人在場邊坐成一排。

配圖確實是洛陽壽星籃球隊的合影,，但拍攝地并非在王城公園的球場,，而是在洛陽軸承廠的體育場,。

壽星籃球隊負責人，81歲高齡的石胡生告訴記者,，他們從未參與這場論爭,。他覺得健身總是好的，無論是打籃球還是跳廣場舞,，解決場地是關(guān)鍵,。

洛陽市體育局群體科科長郭寧此前接受央視采訪表示，在洛陽市,，約有九到十萬人跳廣場舞,，場地也以每年很快的速度增長，但跳舞人數(shù)和體育設(shè)施,、場地面積的增長,，還是不成正比。據(jù)洛陽市體育局提供的數(shù)據(jù),，該市共有8721個體育場,，但人均面積只有1.53平方米。

視頻傳到網(wǎng)上后,，老年人備受質(zhì)疑,。籃球隊員劉帥說,，他們也不希望網(wǎng)友這么罵老人,，誰都會變老，不講理的老人只是少數(shù),，年輕人里也有不講理的,。“我們對廣場舞沒有意見,，只是對這個事情本身有意見而已,。”

場地協(xié)商不下來,，原來的籃球場地誰也沒用著,，局面依然僵持著。

6月17日傍晚,，大爺大媽們聚在王城公園的大樹下討論事情的進展,。他們在網(wǎng)上一波波的罵聲中，感受不到年輕人的善意,。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部分人物姓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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