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名國家級貧困縣考生的自述：高考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們會寧的學生,，都是想往遠走的，可能沒有非去不可的大學,，但是目標一定是考上,，考遠，越遠越好,?！?/p>
2018年6月7日，高考第一天,，會寧一中考點門口,。
文|王雙興
6月7日，高考第一天,。
公眾目光聚焦于北上廣深,，或是衡水中學與毛坦廠，而在西北,，以高升學率著稱的會寧,，“戰(zhàn)役”也拉開帷幕,。
在中國地圖上,，會寧幾乎是一顆落在版圖正中的點,，但抵達那里，則需要穿越西北的風塵,、砂礫與黃土山,。
被黃土山圍繞的會寧縣,。王雙興攝
植被漫不經(jīng)心地趴在地上,，祖厲河寬闊的河道里，不足半米寬的河水停止了流動,?？h城的主干道上，超市,、賓館,、服裝店排列開來；在路邊餐館里,，10元可以吃一份肉餡餃子,，5元一碗漿水面。
屬于會寧的標簽,，包括“高考大縣”“紅軍長征會師紀念地”“國家級貧困縣”,，這個位于甘肅中部的小縣城，一度試圖通過前兩者擺脫后者,；而當?shù)厝藙t有些驕傲又有些苦澀地把三者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貧困,，所以把高考當成唯一的出路；因為把高考當成唯一的出路,，所以肯吃苦,；因為肯吃苦，所以一定程度上弘揚了長征精神,。
遇到的會寧學子,，很少提及自己的理想，留短發(fā)的高二姑娘說自己想當導演,，又趕快自嘲地補充一句：“挺不切實際的,。”有關(guān)未來最多的期待就是“考大學,，去遠方”,，但“遠方”的指向常常沒有具體的目標，或者是“越遠越好”,。
祖輩像樹一樣,，扎根在黃土地上,，世世代代；父輩像鳥一樣,，試著起飛,，在他鄉(xiāng)和故鄉(xiāng)遷徙；年輕一代則更像風箏,，乘著高考的風飄去更遠的天地,，最終與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只剩一根若有若無的線,。
以下是一位會寧考生的自述,。
（一）
6號下午，我爸媽帶我去二中認考場,，我被分到了二樓,，從門上的小窗戶往里看，教室只擺了三十張桌子,，顯得特別寬敞,。
補習（復讀）這一年，我們班的教室比那大多了,，但是特別擠,，因為一個班有120多個人。教室每排坐十個人,，中間六個,，兩邊各兩個。就算這樣也得坐十多排,，坐在后排的同學看不見黑板,，就在凳子上放了厚厚的一疊書；他們可能還是看不到,，就往前面擠擠擠,，所以我們前面地方特別小，座位特別窄,，前排的學生后背只能坐得直直的,。
在我們一中，一共有6個復讀班,，每個班都是120多人,，我們被安排在文萃樓上課，那里大教室多,，專門留給復讀班,。應屆生在另外兩個樓，他們每個班只有四五十人。
補習班人太多了,，大家平時自己學自己的,，很多人互相不認識的。像我的座位在前面,，后面的人我可能都沒見過,。有一次我們班組織活動，大家在教學樓下集合,，我頭一轉(zhuǎn)：我的媽呀,，后面沒一個認識的,。
考生的出租房,，房間里只放著一張桌和一張床,。王雙興攝
現(xiàn)在快畢業(yè)了，我還是沒把全班同學都認下,，所以也不覺得有什么留戀的,。在應屆班的時候，班里至少有我們語文老師,，有關(guān)系特別好的好朋友,，那時候真覺得特別舍不得。
去年高考,，我的目標至少是一個好的二本,，沒想到考試的時候特別緊張，第一門語文的作文都沒答完,，所以到后面就沒心情了,。最后成績一出，離二本就差了兩分,。我應屆班的同桌后來去了北京的大學,，高考完我就再也沒敢聯(lián)系她。
當時,，出成績的前30分鐘,，我去拿東西遇到我們班主任，她和我說“肯定能考上”,，誰想到就沒考好,。所以今天我就特別怕聽見別人和我說“肯定能考上”。不過今年比去年鎮(zhèn)靜多了,，補習了一年,，按模擬考試的成績看，應該能上一本。
快高考的這個月,，媽媽怕我休息不好,，從老家過來陪讀，在學校外面租了個房子,。房間里光線特別暗,，只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租金每天10元錢,，鄰居都是陪讀的家屬。
6號上午我媽媽陪我去了桃花山,，我們一直爬到山頂?shù)谋幩?。那兒的人看我不會拜，就一步一步教我：取香,、上香,、叩頭，他教一個我做一個,，祈禱自己能考上,。
桃花山上有很多廟，所以高考前大家會上去求紅布帶,。
聽廟里的人說,，這叫保帶，保佑及第,，系在脖子上保得好,。我去的那天人已經(jīng)很多了，廟里四個角都是人,，據(jù)說前一天人更多,，一天就送出去了兩三千條保帶；更早的時候,，還有學校派老師上去,，一口氣請走了兩千條。
桃花山的寺廟里，考生家長陪孩子前來求保帶,。王雙興攝
（二）
大家覺得我們高考很厲害,，其實就是因為窮。因為窮,，所以才要考好大學,；因為窮，高考就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我們雖然見識不如大城市的,，但是能吃苦,。
每天早上，我們5點多就起床了,，6點進教室早讀,，上午5節(jié)課，下午4節(jié)課,，晚自習上到晚上9：30,，回到宿舍之后還有一個“夜自習”，從9：50到10：40結(jié)束,。宿舍11點熄燈,，還會有同學在床上打著小臺燈學習，我舍友經(jīng)常學到12點,，他們還有學到一兩點的,。
高三樓道里的條幅,。王雙興攝
快考試的這段時間，食堂里都是嗡嗡嗡的背書聲,，有的人直接不吃晚飯,，拿著書去涼亭里背。
我們只放法定假,，有時候還把兩個法定假調(diào)到一起放,。每周的休息時間是周日下午，大家可以用來洗澡,、洗衣服,、睡覺——或者學習。
我學的是理科,，我們同學大多數(shù)都學理科,。一中有20個應屆班，只有2個文科班,；6個補習班里,，只有1個文科班。大家都說,，理科更好找工作,，將來賺的錢也多。
會寧一中的光榮榜，文科只占右面的一小部分。王雙興攝
其實,，我們這里的學生,，壓力從初中就開始了。整個會寧縣有五所公立高中,，一中和二中是最好的,，也是最難考的，分數(shù)線經(jīng)常是580左右,，比其他學校高一兩百分,；當然了，升學率也高,。在我們這邊大家都知道,，考進一二中，你的一只腳就已經(jīng)進入大學了,。
所以,，為了考進一二中，有的同學從初中就開始被家長盯著學習,，不好好學習還動手打呢,。我比較幸運，小學畢業(yè)考得好,，領(lǐng)導直接把我招到縣城里的桃林中學,，和在鎮(zhèn)上念初中的同學相比，我考一二中的壓力小一點,。
不過,，初中的時候趕上叛逆期，特別能玩,，每天放學和同學跑去桃花山,，那里有一個鐵索橋，我們就站在上面使勁地晃,，鐵鏈子嘩啦啦地響,，簡直要把橋搖斷了。玩了一年,，本來想考一中二中的好班,，最后進了普通班。
到高中就不敢玩了,。初中成績?nèi)绻浜?，多學一會兒就趕上了，到了高中大家都一樣勤奮,，你稍微玩一下,，就被丟下一大截,。
6月6日最后一節(jié)晚自習，我們班特別吵,，校領(lǐng)導突然站在門口,，和我們說：“高中最后一個晚自習了，你們還這么吵,?！比缓竽悴挛覀兪窃趺椿卮鸬模枚嗳艘黄鹫f：“就是??！”以前校領(lǐng)導這么一說，我們都是靜悄悄的了,，可能是平時太努力,、壓抑太久了，這次我們班竟然都“頂撞”了,，然后他就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
會寧的家長都特別支持小孩念書，借錢都要供出去,。他們那一輩的人沒怎么上過學,，要么種地，要么打工,，窮怕了,，所以一定要讓小孩上學。
在學校,，我們有時能拿到一些社會資助，老師說,，那些大城市的人之所以資助我們,，是因為他們只要到了會寧，家長說的是：“無論多窮都要（把孩子）供出去,?！?/p>
（三）
我家在黨峴，離會寧縣城不到50公里,，但是因為路不好,，要坐將近兩個小時的班車。以前,，村里一直是土路,，遇到下雨天就特別難走，差不多到我上初一那年才修了公路,，結(jié)果這兩年路壞了,，還是特別難走,。
我家有五個小孩，我是老大,，最小的弟弟妹妹還在上小學,，另外兩個一個初中一個高中。小學和初中不怎么費錢,，就是上了高中費錢,，尤其是我們補習班，學費一學期就要2800,，加上生活費和資料費,，我那天算了一下，一年下來,，差不多花了有一萬二,。
會寧一中旁邊的山坡上散落著民居,，里面大多住著陪讀家庭。王雙興攝
為了供我們上學,，我爸媽天天叫嚷著沒錢,。我媽小時候家里窮沒上學，不識字,，加上要照顧小孩,，所以一直沒出去打工；我爸也不喜歡到外面去,，而且要留在家里陪我奶奶,，所以也沒出去。家里的開銷全靠種地,，玉米小麥自己吃,，種些洋芋賣錢。
土地分旱地和水地,，人家水地可以有黃河水灌溉,，能種西瓜啊、樹苗之類的,，我們家的是旱地,，雨水灌溉，靠天吃飯,。有時候下雨特別多,，種子都發(fā)霉了；有時候又一直干旱,，地里什么都不長,。
我爸在鄉(xiāng)上做過一段時間的小生意,，收洋芋。不過這兩年生意不是很好,，人家說污染環(huán)境,，好多工廠都關(guān)門了，所以我爸經(jīng)常收了洋芋賣不出去,。所以我爸就想著我趕緊畢業(yè)考大學了,，然后把我弟啊我妹啊接濟一下。
我家養(yǎng)了兩頭豬和兩頭牛,，豬用來賣,，牛用來耕地。現(xiàn)在有機器,，但是我爸說不好使,，還是人力的好。爸媽快五十的人了,，還要一直干農(nóng)活,，他們說，再苦再累也供我們上大學,，讓我們過上好的生活,。
高中四年我都沒買過衣服，好像一直都沒長個子,，所以穿的還是初中時候的衣服,。正規(guī)的店里面那個衣服價格特別高的嘛，像私人的店,，我又感覺他們胡亂要價,，我也不喜歡講價，所以我就不買衣服,。
平時放假回家,，雖然我是老大，但是家里的小事情,，他們都不會讓我做，就讓我專心寫字（學習）,。多數(shù)時間我在學校,，家里的活也幫不上，只有每年暑假幫忙割麥子,。
割麥子特別苦的,。夏天太陽毒，直直地曬在黃土上,，天是熱的,，地也是熱的,。就算是裹頭巾或者戴帽子，最后還是被曬得很黑,。一天下來,，又熱又累。所以對我們來說,，軍訓暈倒是不可能的事,。那時候最簡單的想法就是考出去就不用干農(nóng)活了。
我們班上很多同學和我一樣,，是從農(nóng)村來的,，大家都受過苦，吃過苦,，知道高考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不用老師和爸媽催著，我們自己就知道好好學,。
我們村是一個小村,，只有8戶，都是我家的親戚,。親戚家的哥哥姐姐幾乎全都考學出去了,，最差的也是二本，現(xiàn)在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新疆,，還有的在蘭州和白銀。
我們農(nóng)村的年輕人,，學習好的都會去念高中,，稍微差一點的去上職業(yè)高中，實在不行的,，就去打工,。我聽說有的女孩十八九就結(jié)婚生孩子了，還聽說有人35歲就當了婆婆,。
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
（四）
高三每個教室外面的墻上都會貼夢想卡片，有人想去廣州,，有人想去武漢,，還有人想去北京或者天津。等高考完,，如果分數(shù)夠,，我想去浙江或者新疆。
教室墻上貼著的夢想卡片,，上面寫著學生們的理想大學和人生格言。王雙興攝
親戚家的姐姐說：“來蘭州吧,，我還可以照顧你,。”但是我不想去蘭州,，不想在甘肅了,。還有哥哥姐姐在新疆，我查了一下,，因為新疆偏僻一點,，所以石河子大學雖然是211，但是分數(shù)不是很高,，我可能會把第一個志愿報到那里吧,。
不過我心里最想去的是浙江，我在書上和電視上看到過,，特別喜歡綠水青山的地方,，想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開開眼界,。
我們會寧的學生，都是想往遠走的,，可能沒有非去不可的大學,，但是目標一定是考上，考遠,，越遠越好,。家里太窮了，沒有人愿意回來,。
校長開會時也和我們說：“目標定成北大,，就能考一個浙大；目標定成浙大,，就能考一個蘭大,；目標定成蘭大，就能考一個西北師大,。定得越高,，拼得越努力?！?/p>
6月7日，高考第一天,，會師中學考點,，家長們等在校門口。王雙興攝
高中這三年,，學校領(lǐng)導經(jīng)常給我們開動員會,。他們講話的時候，我們要么看書要么聊天,，一般不聽的,。不過我喜歡聽校長講話，人家講話就是講以后的生活的,，說“等你們上大學了”,、“等你們有男朋友了”什么的，學生特別愛聽,。
有時候升旗儀式結(jié)束后,，我們會看一下在講話的是誰，如果是外面來的,，我們就抬起頭認真聽,。可能是因為打心底里自卑吧,，感覺外面來的人都特別有氣質(zhì),。
年初的時候，韓寒在網(wǎng)上說退學是很失敗的事情,，不值得學習,。班主任把韓寒發(fā)的整篇文章給我們讀了一遍，里面寫：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雖然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是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最公平的,。
那天班會老師還說了特別多，什么“很多比你們有天賦的人比你們更努力”,、“很多官員,、明星的孩子都在好好學習”之類的，還說當年被韓寒動搖沒參加高考的人,，現(xiàn)在都特別后悔,。同學們在底下就說：“我們才沒那些人那么傻呢，還是得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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