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樁40年前錯判的強奸案：男子成勞改犯后妻離子散,，年逾70仍在求公道

“一句話,，判了我7年刑?！奔s40年前的一紙錯判,，縈繞盧文儒往后余生。

1983年,，一樁“強奸案”打破了他原本在四川巴中平靜的務農(nóng)生活,，次年3月他被判有期徒刑7年，1989年法院再審宣判他無罪,。

此時的他已服刑5年,，并因表現(xiàn)良好獲得減刑,，距離刑滿釋放只剩35天。

尋常的5年,，對其他七旬老人來說也許只是人生中短短一段時光，但對74歲的盧文儒而言,，卻是延綿至今的痛楚,。

被貼上“勞改犯”的標簽后，妻子改嫁他人,，兒子不認父親,，一個家庭就此分崩離析。

在獄中的5年,，盧文儒沒有一天不曾為自己申冤,；出獄后的30多年里，又在輾轉(zhuǎn)多地打工謀生的同時,，一次次申請國家賠償,，卻一次次落空；如今年邁體衰,，膝下無子孫承歡,，仍想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今年11月,，巴州區(qū)法院方面對南都,、N視頻記者表示，“決定書上這么說,，就是最后的結(jié)果了”,。

已滿頭白發(fā)的盧文儒則仍在“求個公道”的路上。

盧文儒,。 

一紙錯判 

11月7日,，南都記者在巴中市巴州區(qū)一處公租房見到盧文儒，他將一個黑色小方包緊緊抱在懷中,，包里裝著一份份判決書,、申訴書、決定書,。只有初小文化的盧文儒,，原本不一定理解這些文字，如今,，他卻對這些文書上的內(nèi)容倒背如流,。

“被告盧某儒目無國法，強奸少女,，已構(gòu)成強奸罪……判處被告盧某儒有期徒刑七年,。”不需要看，盧文儒準確背出了這句改變他人生的判決,。

在這份宣判時間為1984年3月28日的《巴中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顯示：“經(jīng)過不公開審理,，查明：被告盧某儒，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四日晚八時許,，將少女趙某某騙到屋內(nèi),，推倒在床上進行強奸?！?/p>

1984年,，盧文儒因犯“強奸罪”被判刑。 

盧文儒稱,，當時自己是被“屈打成招”的,。事情發(fā)生在1983年8月14日，盧文儒正在原巴中縣九鎮(zhèn)鄉(xiāng)水庫大壩抬石頭,，因被控告強奸,，他被九鎮(zhèn)鄉(xiāng)治安室傳喚到鄉(xiāng)政府?！爱敃r的鄉(xiāng)公安人員用棕繩把我吊起,，雙腳不沾地，用大指頭粗的柏樹條子猛打,?！北R文儒稱，自己被打到肋骨骨折,，昏迷過去,，鄉(xiāng)公安人員強行拉他的手在認罪材料上按了手印。

曾幫助盧文儒申請賠償?shù)穆蓭熢?018年到事發(fā)地調(diào)查,。他告訴南都記者,，當時九鎮(zhèn)鄉(xiāng)的炊事員趙某德等人向他證實：“在審問過程中，盧某儒說‘我沒有做過這件事,，我是不認的’,，后來就被吊在梁上打……盧某儒才認自己強奸，然后被別人強行在材料上按手印,?！?/p>

1984年，盧文儒被送往監(jiān)獄服刑,?！皬倪M了監(jiān)獄第二天我就開始寫信，向當時的巴州達縣地區(qū)中級法院申冤,?！?/p>

盧文儒在申冤信中寫道：“案發(fā)的時間地點并沒有呼救聲,，沒有當?shù)氐母扇鹤髯C，沒有醫(yī)院的證明手續(xù),，當時的民警根本就不明察秋毫,。”這樣類似的信件,，他在獄中寫了87封,。

大約過了1年，盧文儒終于等來案件復查的消息,。他向南都記者回憶，當時復查小組找他了解情況,，“我把申冤信拿給他,，他說信寫得很清楚，就沒有再口頭問我,，去找當?shù)氐母扇毫私馇闆r了”,。后來，該案的審判長告訴他,，在復查的過程中,，當年告他強奸的女孩表示自己是受人指使，對盧文儒進行誣告,。

妻離子散 

1989年11月22日,，原巴中縣人民法院再審判決，認為原判“事實證據(jù)不力”,，對盧文儒宣告無罪,。

沉冤得雪，但人生已徹底被改變,。盧文儒告訴南都記者,，自己被釋放的時間是1989年12月，由于他在服刑期間表現(xiàn)良好獲得減刑,，被釋放時離滿刑只剩35天,。

服刑5年后,，盧文儒被宣告無罪,。 

盧文儒原本的人生藍圖里，是一家五口的幸福生活,。案發(fā)時,，他和妻子育有3個孩子，大兒子13歲,，女兒12歲,，最小的兒子才7歲多,。

“原本關(guān)系是可以的”，盧文儒說,，自己服刑的頭兩年,，大兒子來看了他兩三次，當時他在勞改做工,，每個月有2.5元零花錢,，錢都攢著，給了來看望的大兒子,。

但隨著時間流逝,，父子關(guān)系惡化。盧文儒的姐姐告訴南都記者：“‘爸爸是勞改犯’這件事,，還是給孩子造成了負擔,，被人指指點點，他后來就不認爸爸了,?！?/p>

妻子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多次來監(jiān)獄找他離婚,。盧文儒說：“1986年,，她跟別人有了事實婚姻,。出獄后我們就離婚了，大兒子跟著我，另外兩個跟著她,，其實大兒子當時20歲了,，已經(jīng)不認我,，我實際上是孤身一人,。”

無罪釋放后,，盧文儒四處漂泊,。在廣東湛江、順德等地打了四五年工,，后來又在浙江,、河南、湖北待過,，燒過瓷磚,，也在工地上搭過架子。2008年,，59歲的盧文儒回到家鄉(xiāng)巴中,，“當時在修公路，我去打混凝土”,。

一個人的打工生活持續(xù)到2013年,，64歲的盧文儒沒了干苦力的體力,，當起清掃馬路的清潔工。2021年,，清潔工的工作也沒有了,，“年紀大了，人家不要”,。如今,，他只能依靠多年的積蓄生活，在巴中租住公租房,，房租一年2500元,。

盧文儒的姐姐是這些年來還能和他互相關(guān)照的唯一親人。80多歲的她和丈夫住在巴中另一處公租房,，一室一廳的狹窄小屋,，廳既是客廳，也是餐廳,，在盧文儒無力租房時，這廳里的沙發(fā)也曾是他夜晚的床鋪,。

盧文儒的姐姐告訴南都記者,，不久前，74歲的盧文儒剛剛因為脊椎不好動了手術(shù),，住院期間,，除了她之外，其他本該在弟弟身邊的親人,，都已經(jīng)離散無蹤影,。

追償無果 

無罪釋放后，盧文儒開始申請國家賠償,，多年來,，律師都已經(jīng)換了六七個，卻一直未果,。

2018年4月28日,，盧文儒在律師幫助下向巴州區(qū)人民法院提出國家賠償135萬元的申請，其中包括賠償被判刑7年的損失費70萬元,，精神撫慰金50萬元,，安家費15萬元。

盧文儒提出的國家賠償申請未被受理,。 

這次申請沒有被受理,。巴州區(qū)人民法院認為，“國家賠償法于1995年1月1日正式頒布實施,，賠償請求人盧某儒于1984年3月28日因犯強奸罪被原巴中縣人民法院以（84）法刑字第047號刑事判決書判決有期徒刑7年,，后于1989年改判無罪（同年予以釋放）,。該行為發(fā)生于國家賠償法頒布實施前，法律不溯及既往,，其申請國家賠償事項不適用國家賠償法”,，最后決定“對賠償請求人盧某儒的國家賠償申請不予受理”。

盧文儒不服,，向巴中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申訴,，被駁回。其后,，盧文儒再次向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訴,，得到的結(jié)果仍是“申訴理由不成立”，并“駁回盧某儒的申訴”,。

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本案中盧文儒于1984年被錯判刑罰，1989年經(jīng)再審改判無罪,，對盧文儒被侵犯人身自由的時間發(fā)生在1994年12月31日以前,，故盧文儒的申訴事項不適用國家賠償法。四川省巴中市中級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2018）川19委賠13號決定認為本案應當按照國家賠償法生效之前的有關(guān)規(guī)定處理,，駁回盧文儒的國家賠償申請并無不當,。”

今年11月10日,，巴州區(qū)人民法院工作人員對南都記者表示,，此案以法院出具的法律文書為準，“決定書上這么說,，就是最后的結(jié)果了”,。

2020年，盧文儒向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國家司法救助申請,，獲得司法救助金8萬元,。但他認為，司法救助和國家賠償是兩碼事,。

他表示,，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guān)批復顯示，“屬于1994年12月31日以前的應予賠償部份,，適用當時的規(guī)定予以賠償,；當時沒有規(guī)定的，參照《國家賠償法》的規(guī)定予以賠償”,。因此,，盧文儒認為，即使案件發(fā)生在《國家賠償法》頒布實施之前,，他依然有權(quán)利要求得到應有的賠償,。

煎熬之路

盧文儒申訴中所提到的相關(guān)批復,，是《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國家賠償法〉溯及力和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受案范圍問題的批復》第一條：“根據(jù)《國家賠償法》第三十五條規(guī)定，《國家賠償法》1995年1月1日起施行,，《國家賠償法》不溯及既往……屬于1994年12月31日以前應予賠償?shù)牟糠?，適用當時的規(guī)定予以賠償；當時沒有規(guī)定的,，參照《國家賠償法》的規(guī)定予以賠償,。”

北京市煒衡（廣州）律師事務所律師鄭政昊向南都記者分析,，在1994年12月31日之前,，《國家賠償法》尚未實施，但并不代表當時我國沒有相關(guān)的賠償制度,。1954年,、1982年《憲法》都明確規(guī)定，由于國家機關(guān)和國家工作人員侵犯公民權(quán)利而受到損失的人,，有依照法律規(guī)定取得賠償?shù)臋?quán)利,。

1987年1月1日實施的《民法通則》第一百二十一條規(guī)定：“國家機關(guān)或者國家機關(guān)工作人員在執(zhí)行職務中，侵犯公民,、法人的合法權(quán)益造成損害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弊罡呷嗣穹ㄔ?988年4月2日印發(fā)《關(guān)于貫徹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一百五十二條規(guī)定：“國家機關(guān)工作人員在執(zhí)行職務中，給公民,、法人的合法權(quán)益造成損害的,，國家機關(guān)應當承擔民事責任?！?/p>

鄭政昊指出,，即便當時《國家賠償法》尚未實施，但依據(jù)《憲法》《民法通則》以及相關(guān)司法解釋等規(guī)定,，當事人可以嘗試通過民事訴訟途徑請求有關(guān)機關(guān)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

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公開案例顯示，盧文儒的情況并非個例,，相當一部分當事人因權(quán)利受侵害的時間發(fā)生在《國家賠償法》實施之前而被駁回申請,。對此，上述判例中,，法院并沒有對當事人的權(quán)利應當如何救濟而作出充分的釋明和指引,。

對于盧文儒已獲得的8萬元司法救助金，鄭政昊告訴南都記者,，根據(jù)《關(guān)于建立完善國家司法救助制度的意見》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國家司法救助是對于受到侵害但無法獲得有效賠償?shù)漠斒氯?，由國家給予適當經(jīng)濟資助的制度，與國家賠償是不同的,。國家賠償?shù)姆绞匠酥Ц顿r償金之外,，還包括為受害人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支付相應的精神損害撫慰金等一系列方式。

“盧文儒因被錯判強奸罪而入獄多年,，對其個人名譽的影響和精神的損害不是一紙無罪判決和8萬元司法救助金就能消除的,。在法律存在空白或適用困難之時，司法機關(guān)更應主動承擔協(xié)調(diào)責任,，為當事人有效解決改判無罪后的善后問題,。”

時至今日,，盧文儒依然在前路并不明朗的申訴之路上摸索,。11月7日，在盧文儒姐姐家的客廳里,，他從懷里的黑色方包中掏出一份落款時間為2023年11月7日的《國家賠償再次申訴書》,，向南都記者展示。

為了這次見面,，他特意將自己收拾了一番,，穿上紅色的唐裝，滿頭白發(fā)修剪得干凈,，看起來精神鑊爍,，只有那雙數(shù)不清第幾次將申訴材料一頁頁翻動的手，顫巍巍地透露出這個七旬老人,，為自己“求個公道”的煎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