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騎手的跑樓阿姨

深圳跑樓大媽,。

對外賣騎手來說,，在用餐高峰走進(jìn)華強(qiáng)北70層以上的摩天大樓，進(jìn)入錯綜復(fù)雜的電梯迷宮,，意味著訂單將大量超時。一群五十來歲的阿姨接過送餐最后一棒,，在午高峰爬幾十層樓梯，收取兩塊錢一單的代送費,。

摩天大樓顯示在外賣地圖里，只是一塊平面區(qū)域,。把餐交給樓下的阿姨后,，大多數(shù)騎手也就點了“送達(dá)”,。在樓層間奔跑的代送阿姨，就棲息在系統(tǒng)末端看不見的空間里,，在算法邊緣，開辟出一個野生的跑樓江湖,。

戰(zhàn)場

在一群快步移動的跑樓阿姨中間,，謝明霞的努力很醒目。車流之中,，她先預(yù)判出外賣騎手停車的位置,，飛奔過去攔下對方，催促著問：幾樓幾樓,？然后拽下餐盒,，出示付款碼，在餐袋上記下房間號,，幾個動作一氣呵成,。還植入一點廣告，指著嘴邊的黑痣說,，“阿姨這個是獨一無二的”,，許多騎手聽完就笑,，記住了她。

每天臨近中午十二點,，52歲的謝明霞進(jìn)入這樣的戰(zhàn)斗狀態(tài),。“賽格賽格,，有沒有送,？”她的吆喝聲帶有金屬的音色，越來越密,。交戰(zhàn)方是和她一樣的代送阿姨,，大多五十來歲，手里握一支馬克筆,，脖子上掛著塑封的支付二維碼,。

騎手送餐到華強(qiáng)北，阿姨們一哄而上：“給我,！”“我來,！”騎手掃碼付款之前，一切都乾坤未定,，已經(jīng)拿到手里的餐,，很可能別人一扯就搶走了。

你搶我我搶你,，是謝明霞總結(jié)出的生存法則,。之前她招手喊停的騎手被其他阿姨截胡，她去理論,，騎手卻說“我愿意給誰就給誰”,。不爽就吵架,，底線是不打架,，在罵戰(zhàn)中她還會嘲諷幾句打斗過的人，“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這里是賽格廣場,，深圳知名摩天大樓,，樓高355.8米，有72層,，號稱華強(qiáng)北宇宙中心,。跑樓大媽的主戰(zhàn)場，就在樓下狹窄的馬路,。各自挑選一個黃金地段,，占領(lǐng)一個轉(zhuǎn)角、一扇門,、一把遮陽傘,，站得稀稀疏疏。每當(dāng)戴著黃頭盔,、藍(lán)頭盔的外賣騎手出現(xiàn),，就像是隨機(jī)掉落的移動金幣，阿姨們都被吸過來——成功接上一單賺兩塊,，偶爾有超重的請客單或超市單,，可以講價到三五塊，甚至十塊,。

大廈里面錯綜復(fù)雜,，走過一個路口，又出現(xiàn)一個路口,。僅在45層,，就至少有16部電梯，分為中區(qū)梯,、高區(qū)梯,、消防梯、貨梯,、中轉(zhuǎn)梯,，是上還是下，停單層還是雙層,，去哪里換乘,，都要仔細(xì)甄別。還有幾個神秘電梯,，沒有標(biāo)識,，它們通往哪里，資深人士才清楚,。

這錢只能阿姨掙,，賽格廣場的一位保安說，樓下不讓停電動車，高峰時段送餐幾乎沒有其他選擇,。騎手間也有句話——沒有跑樓阿姨,，全都得“掛壁”，“午高峰電梯打死都上不去,，一上一下時間耽誤完,，手里的單子一堆紅（即將超時），就沒法干了”,。在華強(qiáng)北,，他們隨口就能報出二三十個有跑樓阿姨駐扎的大廈，賽格算是好賺的,，代送半天能有百來塊收入,。

賽格廣場樓下，一個外賣騎手被跑樓阿姨圍了起來,。

摩天大樓正午時分,。

這是一份自由的工作，誰都可以做,。代送員之間不知道彼此姓名,，說起誰來，多用籍貫指代,。而辨別籍貫最容易的方法是通過臟話,，云南的、江西的,、四川的,，能聽到各種罵“婊子”的方言。一說“假毛”都明白是誰,，一個戴假發(fā)的阿姨,，罵人和搶餐都厲害，送一趟至少20塊,，這樣惹眼的人總會擁有一個外號,。

還有一個“矮胖女”，是謝明霞都搶不過的人,。在同行口中,，湖南佬謝明霞也算最厲害的人物之一。這個評價傳到謝明霞耳朵里,，她解讀為對自己努力的認(rèn)可——能搶意味著收入高,。之前她在假發(fā)廠打工，自我評價就是廠里最努力的,，早早上工,，很晚下班，別人休息她也一直干活，在廣州一屁股坐了17年,。

后來她做了個夢，夢里拿個棍子,，釣了好大一條魚,。正趕上工廠搬遷，夫妻倆拿了兩三萬補償款,，是廠里最高的,，但也就沒了工作。

補償款對應(yīng)上了那條大魚,，“一輩子撿都沒容易撿一分錢”,。她在出租屋里回憶過去，做了豬蹄蓮藕湯,，冰可樂只剩半瓶,，是她愛的飲料，沒汽兒了還在喝,，“感覺一輩子下來都沒好好休息過,，一天到晚都是個毛毛綠綠（忙忙碌碌）的”。

我見到她是在2023年7月27日,，看她手里的外賣拿不過來,，幫著送了幾單。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完全成了她的免費代送,，每次送完都會再次被她支配：“這幾單你先送一下，那邊又來騎手了”“這單超時了,，特別急”……努力,、堅持、加油干,，是她的口頭禪,，絮絮叨叨換著說。

謝明霞年輕時,，家里安排了一門親事,，她沒看上，加倍賠了彩禮悔婚,。她喜歡現(xiàn)在的老公,，比她大5歲，勤勤懇懇,，吃得了苦,。離開假發(fā)工廠，兩人到華強(qiáng)北開了一家檔口，做翻修手機(jī)轉(zhuǎn)賣的生意,，疫情后連爆款都賣不動了,，就一起做代送。

謝明霞四處吆喝張羅著搶單,，寡言的老公一趟趟送上樓,，這種夫妻檔很受騎手歡迎。但算下來賺得也不多,，老公“升級”去做了騎手,，幾乎全年無休——雨天有激勵活動，加班到晚上十點以后,，可以多賺,。謝明霞騎車頭暈，還是做代送,。每天走兩萬步,，跑幾十層樓，做老板娘時愛穿蕾絲裙子,，現(xiàn)在換成了T恤,。

沒人打配合了，她嘗試在同行里尋找伙伴——被她搶走單的也不放過,。她去問人家能不能帶個餐,，還真有人同意，把相近樓層的餐換到一起送,，每個人都少爬些樓,。不過挺多人知道她，“讓別人帶的多,，自己帶的少”,，每當(dāng)謝明霞找來，就裝聽不到,。

幫她帶過餐的一個阿姨說,，外賣送上樓，顧客直接把話甩到了臉上：40分鐘了,！原來顧客早就催過騎手,，騎手也催過謝明霞——她自己不送超時的單，找別人當(dāng)替罪羊,，當(dāng)然這只是帶餐阿姨自己的想法,。后來謝明霞再找她，她轉(zhuǎn)過臉就走,，心里發(fā)誓：不會再給你帶了,。

謝明霞送餐途中,。

等電梯耗時長，相鄰的樓層,，阿姨們會走樓梯送餐,。

系統(tǒng)末端

在跑樓江湖中，騎手或許算是這片地界的“老板”,，可以選擇給誰單子,。

他們首選熟悉的、沒出過錯的阿姨,，其次優(yōu)先同鄉(xiāng),。上了年紀(jì)的阿姨普通話大多不好,，在兩句話之內(nèi),，就能判斷出來誰是老鄉(xiāng)。騎手孟靈靈記掛著一個阿姨,，兩人交流并不多,，只是一次掃碼付款時，看到阿姨的名字叫“九娣”,，就每次都先找她,，她不在才考慮別人。

孟靈靈知道,，有些阿姨能搶,，另一些內(nèi)向害羞，容易受欺負(fù),。但忙起來顧不上分辨,，就隨便把單給先搶到的人。真遇到阿姨打架,，她也不會干預(yù),。有兩個單的話，一人給一單平息戰(zhàn)火,。有時就沒這么幸運了,，只有一單,，付完代送費趕緊溜走。拉架可萬萬不敢,，阿姨要是往地下一躺，“我兩個月工資都賠不起”,。

張玉英是個年過60的瘦小阿姨,，走路不快,，患有退行性關(guān)節(jié)炎，偶爾會得到一些騎手的偏愛,，多給一塊錢——因為她拿到一兩單就立刻送,。不像其他阿姨，嘴上喊著“這就送”,，往大廈挪幾步,，等騎手走了,，又回到馬路邊繼續(xù)接單,。單多了就放地下,，攢到實在拿不動了才上樓去送，這是跑樓阿姨的一種常見戰(zhàn)術(shù)：送餐耽誤搶單,，一趟多送點效率才高,。

但另一些騎手覺得兩手空空的阿姨最慢,，若是自己給出了第一單，就要等最久,，不如給拎著很多餐的阿姨，看起來很快就會出發(fā)了,。如果阿姨拖上二三十分鐘，甚至一小時才送,，會為騎手招來罰款，一條差評罰50,，投訴200，超時被取消罰500,。

多份餐一起送。

找騎手取餐,。

這是專送騎手最怕的，但不找阿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她們?nèi)穗m然不在騎手系統(tǒng)中,，效率早已被計算進(jìn)去。

孟靈靈是附近外賣站點的騎手,，她當(dāng)過“單王”,，明白跑樓阿姨在系統(tǒng)中的位置。每天午高峰,，站點130多個騎手,，要送完2500-3000單，系統(tǒng)安排每個人同時送8-12單,，多的時候,，甚至能派到18單,，專送騎手無法拒單。如果自己送,，等電梯上樓要十幾二十分鐘,，這些時間用來找阿姨,，足夠交給她們七八個餐,。

單量直接關(guān)系到騎手工資,，對于外賣站點,，數(shù)據(jù)也同樣重要。在跑樓阿姨的參與下,，孟靈靈所在站點,，每個騎手每天平均能送40多單，“所以華強(qiáng)北站點是賺錢的”,。騎手人效和投訴率,、超時率、準(zhǔn)時率一樣,，都影響著外賣站點的評級,、單量、單價和收益,。

把餐交給跑樓阿姨之后,，大多數(shù)騎手就點了“送達(dá)”。72層的樓高和跑樓阿姨的勞動,，一起隱入云端,，似乎在系統(tǒng)里消失了。

提前點“送達(dá)”是違規(guī)行為,，但一些騎手是這樣理解這件事的——酒店里的送餐機(jī)器人,，把餐交給機(jī)器人,，輸入房間號,，給顧客打電話,，然后點送達(dá),，“這些阿姨不就是相當(dāng)于那些送餐機(jī)器人嗎,？”

為了維護(hù)一個好的數(shù)據(jù)，孟靈靈每天送70-100單,。每月送1000單以下,，一單掙6.9元；超過1000單的部分就是8元,。最拼的時候,，她每晚八九點才吃當(dāng)天的第一頓飯，餓了就喝脈動,，或者買一杯粥吸兩口,，她的生活被算法支配著,。

而在算法管轄之外,，依附外賣系統(tǒng)而生的跑樓大媽江湖，也有一套野生的秩序,。每天午高峰,，是阿姨們穿梭車流的時候。保安大超負(fù)責(zé)疏通門口馬路,，會勸上幾句：往邊上走兩步,，磕了碰了沒有保險,。“給面子的真只挪動兩步,，70%的時候都不配合,，倚老賣老，也不能拿她們怎么著”,，大超說,。偶爾也有騙子混進(jìn)來，騙錢騙餐,，拿完餐就找不到人,。

在賽格工作的大多數(shù)打工人,，早已習(xí)慣了代送的存在和更長的等待時間，顧客的默許,，也為這片江湖的生長提供了空間,。

我跟著謝明霞送餐的時候,，明白了什么是深圳人走路跟“跑”路一樣，但到了客戶門口,，她會放慢腳步，調(diào)整呼吸和音量,，輕輕推開門,，說句“你好,，老板”。輕輕關(guān)門之后立刻加速,，飛奔向下一個樓層,。

謝明霞送餐途中。

不能朝顧客發(fā)火,，這是職業(yè)素養(yǎng),。哪怕有的顧客既不起身也不伸手，眼睛都不離開電腦,，襪子和鞋脫了,，兩只腳晃蕩著指揮她們放這兒放那兒。遇到要投訴騎手的，謝明霞會過去說好話：我們才掙幾塊錢,，騎手給我兩塊,，自己掙四五塊，不用投訴了吧,，沒必要,。

每一個出問題的單子，都會成為跑樓阿姨熱議的焦點,，也牽動她們的情緒,。謝明霞送錯了一個單，她回去道歉,，客人說已經(jīng)把餐扔了,。她翻了垃圾桶，沒找到,，忍住沒在現(xiàn)場吵架,。進(jìn)了電梯，開始瘋狂輸出：“吃了還不承認(rèn)……這么一點勇氣都沒有”“一群男孩子,，品質(zhì)太壞了”,。站在她身邊男士神色尷尬，不時瞟一眼樓層顯示屏,。

遭遇投訴時,，騎手和跑樓阿姨的責(zé)任往往難以理清。送錯了,，餐灑了,，態(tài)度差，甚至有抖音視頻拍到兩個代送員打架,，把外賣掄起來當(dāng)武器,，餐全砸在了地上。系統(tǒng)只能罰到騎手,，騎手則只能默默記下坑他的阿姨,，再也不給餐。阿姨們就在掙錢和個人聲譽之間極限拉扯,。搶不到單子的時候，她們也罵騎手,，“狗眼看人低”“沒你這兩塊錢我還活不了了”,。

高齡闖入者

作為外來闖入者，混進(jìn)跑樓江湖的每一步都很艱難,。

賽格大樓1-10層是電子市場,，檔口大小不一，兩米就能安放一個，貨物隨老板心意擺放,，一不小心就會走進(jìn)死胡同,。高樓層有近800家公司，寫著門牌號,，但有的被裝飾物遮掩,，有的在昏暗燈下反光。包含數(shù)字4的門牌號,，被老板們發(fā)揮創(chuàng)意,，改成了6688之類的吉祥號碼。

兼職做騎手之前,，31歲的保安大超也做過一周代送員,。為了搞清每層樓都是哪家哪戶，他給商鋪一一拍了照,，做成表格,。接到一個單，立刻就查出在什么位置,，能少跑很多彎路,。

但外來的阿姨不懂這個技術(shù)。大大小小的公司門上,，經(jīng)常貼有“非請勿進(jìn),、中介勿擾、謝絕推銷,、不辦信用卡”等標(biāo)志,，顯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氣質(zhì)。60歲的張玉英有次接到附近寶華大廈的單,，問了一嘴“是不是A座”,，騎手馬上翻臉了，問她是不是沒送過,？

張玉英是我在華強(qiáng)北見過的最較真的跑樓阿姨,。門牌號寫在外賣袋哪個位置，怎么寫最醒目,，張玉英都有自己的規(guī)范,。在她的要求下，騎手付代送費時,，要把送餐門牌號寫在備注里,，方便確認(rèn)送錯了是誰的責(zé)任。

她退休后和丈夫來到深圳,，看不懂導(dǎo)航,，連坐地鐵都弄不明白。一次偶然到賽格廣場修手機(jī)，發(fā)現(xiàn)了這個營生,。但向同行問路,，很少得到答案，就一點一點摸索,，深夜還在樓里,，把沒走過的路都走一遍。

賽格廣場的外賣柜大部分都是空的,。

跑樓阿姨手中的外賣和馬克筆,。

比起找路，更復(fù)雜的是同行的套路,。張玉英是徐州人,，據(jù)她觀察，北方人不如南方人靈活,，南方阿姨哪怕差著輩分,，沖年輕騎手一律喊“靚仔”“小弟”，騎手聽了高興,，就會給個單,，可她叫不出口。同行跟她換餐,，拿23樓的換45樓,，她不肯，“45樓有直達(dá)電梯,，誰都想上45樓,，就想占年齡大的便宜?！?/p>

有時候騎手停在眼前,，同行過來搭話，順勢就站到前面把餐搶走了——原來搭話只是障眼法,。剛從她手里搶了餐,，還好意思問一句“姐姐你幾樓？幫我?guī)б粋€”,。這些常見伎倆,，都是她的憤怒點。老伴少言寡語,，同行當(dāng)他透明人一樣直接搶,，張玉英見一次氣一次。老伴受不了她的較真：“她看見不公道,，就想給它扭轉(zhuǎn)過來，有那個時間，我可能又多接一個對吧,？”

最激烈的一次爭搶,，張玉英被人打了。起因只是騎手要給她單,，被另一個阿姨掀了箱子搶到手,。騎手不肯，對方對張玉英的恨意突然爆發(fā),，拳頭密集地落下來,，她胳膊被打青了。報警調(diào)監(jiān)控,，她非要論出個對錯,。耽誤了一下午掙錢時間，對方耗不起了,，賠100塊了事,。

代送員馮泉目睹了打架過程，伸腿擋住攻擊,，才中止了戰(zhàn)斗,。后來張玉英頻繁跟他吐槽好人被欺負(fù)，他說別再提了,，有那時間再賺兩塊錢,。

70歲的馮泉滿頭灰發(fā)，來深圳已經(jīng)30年了,，是跑樓江湖中為數(shù)不多的男性,。他之前在外企工作，每月有5600元退休金,，保安見過他跟老外講英語,。女兒從中央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后來生了病,，家里一直在花錢,。他借弟弟的身份證跑了七八年外賣，跑到弟弟也年過55,，超齡了,。馮泉再想找工作，什么也找不到,，“我做代送最恰如其分”,。

在福田區(qū)和南山區(qū)交界的城中村，他租了一個下鋪床位,，月租600元,，8人共用一個洗手間,。跑樓的時候他不爭不搶，每天掙夠80就下班,，喝喝小酒,，或者到處拍照，拍深圳的公園,，一天能走14公里,。但照片發(fā)到朋友圈，會被人瞧不起是手機(jī)拍照,，算不上攝影,。除了吃飯租房，他還想攢點錢,，買個二手的70-200鏡頭,。

原本他獨來獨往，自從拉過架,，很多同行開始找他說話,，主動幫他帶餐。馮泉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人少的傍晚,，謝明霞接單多,，總是待到很晚才走，兩人就認(rèn)識了,?？此偙粨寙危x明霞想讓一單給他——同情他原本是高材生,，淪落到這兒,。沒想到騎手生了氣，誰也不給了,。她得出結(jié)論：在外面還是不能顧別人,，不然自己也沒有了。

在這個講求效率的城市,，電動車左奔右突,，遇到行人剎車的距離不足半米。個別顧客注明不要阿姨代送,，嫌慢,。讓顧客下樓自取會被罵，但可以試試付給他們3塊取餐費,，有人就同意了,。

在賽格廣場，謝明霞已經(jīng)找到了生存的縫隙,。找個隱密的柜子把水壺和雨傘一塞,，送餐就能輕裝上陣,；夏天悶熱，她知道馬路上有一扇門,，既不耽誤接單,，還能透過門縫吹空調(diào),。

沒單的間隙,，手里的視頻電話隨時都在接通，另一頭是兩個孫子,。謝明霞往屏幕前遞雞腿,、鴨脖，一歲多的小孫子會伸手來抓,，往嘴里放,，謝明霞樂得哈哈笑，他們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見面,。下一秒有騎手經(jīng)過,，她又響亮地喊一句：有送嗎？孫子在屏幕另一端大聲回答她：沒有,！

晚上用餐高峰過去,，只剩零星幾個跑樓阿姨，謝明霞想再多接幾單,。

和華強(qiáng)北一起老去

賽格廣場樓下還有一群拉貨的女人,，了解大廈的每一寸肌理。四川人關(guān)小月是其中一個,，已經(jīng)落腳近20年了,。最早她跟著十幾個老鄉(xiāng)到深圳打工，做廠妹,，日夜加班,，睡覺時間都不夠。那也比在山區(qū)老家強(qiáng),，家里靠喂豬過活,，每天要割很多豬草，全村人都在搶,，很難割到,，太陽一曬，豬草就蔫了,。

那是深圳造富神話不停上演的年代,，1998年，馬化騰就是在賽格科技園租下一間辦公室,，成立了騰訊,。華強(qiáng)北街道的一位書記說,，“這塊面積只有1.45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卻走出了50多位億萬富翁,?！?/p>

當(dāng)時賣電子產(chǎn)品的大廈里，最火的就是賽格,。關(guān)小月在這里找到了拉貨的工作,，沒空休息，有貨就得送,，貨梯前總是排著長長的隊,。拉貨的女人們見證了跑樓江湖的出現(xiàn)——大約十年前，她們聚在樹下打牌,，零星有趕時間的騎手來問,，能不能幫忙送餐上樓，每單給三塊錢,。玩興正濃的女人不愿搭理——拉貨的活兒一趟30塊還干不過來,，代送很不劃算。

后來騎手們一個傳一個,，來問的越來越多,，加上拉貨生意日漸不景氣，她們也開始接代送,。早期競爭并不激烈,，只有拉貨阿姨，一中午輕松賺七八十,。慢慢開始有外來代送員加入,，同樣是跑一中午，只能掙到三四十,。

廣東人王紅對外來者是最看不順眼的,，寸土不讓，“這里是我們打下來的”,。爭搶中,，她跟謝明霞結(jié)下梁子：“她才來多久啊,？好像這邊是她的地盤,，我們?nèi)ソ樱▎危┧€不高興！我說你算老幾,？”謝明霞就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不能怪我那樣子的（搶單）,，都是靠這個吃飯,，讓了就等于自己沒收入”,。

如今的代送員中，有賽格廣場保潔,，下了班工作服都不換,，直接送餐。有在低樓層賣貨的,，傍晚送幾單,，掙到買菜錢就回家。有一對夫婦只在午高峰送餐,，老婆同時做鐘點工,，打掃衛(wèi)生、幫人煮飯,，老公送完餐就去飯店幫忙，一直干到凌晨兩點,?！凹媛氉龅枚啵粋€月能賺一萬多”,，口口相傳的故事里,，主題永遠(yuǎn)是掙錢。

“今天好像跟你關(guān)系特別好,，以后回了老家,，誰也不認(rèn)識誰，有什么人情??？”拉貨的女人們當(dāng)著彼此的面說。疫情之后,，她們的生意更加難做,，沒多少貨可拉，中午做代送,，其他時間就在貨梯對面的通道等活兒,，坐在一排矮凳上看網(wǎng)絡(luò)小說，“我們要淘汰了”,，關(guān)小月說,。

賽格廣場樓下。

等餐的跑樓阿姨,。

輝煌不復(fù)往昔的賽格廣場,，如今容納了更多無處可去的人。今年華強(qiáng)北的“鬼市”關(guān)了,，賣表賣包的攤販搬進(jìn)賽格,，跑樓阿姨們又多了一個營生,。她們左手拿外賣，右手還能拿一張宣傳卡片,，逢人就問,，要不要名包名表？成交一單,，能拿到一筆回扣,。午高峰仍是老樣子，“阿姨們還是要錢不要命”,，保安大超說,。遇到掰扯不清的事，“良心”兩個字常常掛在嘴邊,。

五月的一天,，一個阿姨臨時放在電梯口的外賣離奇消失，大超查監(jiān)控才破了案,。原來一個對手懷恨在心,，盯著她的行蹤，把餐拿走了,。在他的印象中,，阿姨中最老實的就是張玉英。她送的外賣也丟過,，拜托大超幫忙查,，事情發(fā)生在監(jiān)控盲區(qū)，查不到,，張玉英主動賠了錢,。

她之前在煤礦上做保管員，跟老伴原本有一筆積蓄,，兩人退休金加起來每月有7000塊,。直到兒子要在深圳買房，他們交了首付,，剩的錢也被兒子拿去炒股,，還欠了親戚朋友的債。反正付著利息,，兒子不著急還,，張玉英受不了負(fù)債，做代送攢下的,，就先還一部分,。兩代人因為金錢觀爆發(fā)了沖突，老兩口從兒子給租的房子里搬出來，從房租2000的房子搬去650的,，同在一個城市,，也極少跟兒子聯(lián)系。

他們喜歡在晚上送餐,，隨著賽格廣場的燈一盞盞熄滅,，競爭對手越來越少，能躲開白天激烈的爭搶,。下班常是深夜,，正好去超市買打折的食物。張玉英的老伴上午在體檢機(jī)構(gòu)兼職做眼科醫(yī)生,，下午到華強(qiáng)北跟她匯合,。

在老伴原本的計劃里，兩人積蓄夠在南方小城買個房間,，再到處旅旅游,。但張玉英堅持多存些錢留給兒子，老伴的旅游愿望只能埋在心里,，“跟她在一塊我都不敢消費,，真出去玩她肯定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

謝明霞的大孫子上小學(xué)后，她離開了賽格,，過去幫忙照顧,，老伴還留在深圳。等孩子放暑假,，她還打算回賽格掙錢,。謝明霞今年52歲，老伴57歲,，社保繳費都不夠年限,，每月保險要交兩千多，加上房租生活費,，固定支出近五千,，“怎么也要堅持幾年，熬到領(lǐng)養(yǎng)老金,?！?/p>

在深圳，她找過做包裝的兼職,，老板沒要,。熟人還給過洗碗的活兒，從晚上9點做到凌晨2點，20塊一個小時,，聽說其他地方25塊一小時,，她也就沒去了。多年攢的積蓄,，都用在老家蓋房子,。但多數(shù)時間，她住在賽格附近的出租屋,，十平方左右,，擺一張上下鋪，陽臺被改成兩塊,，一塊是廚房,，一塊是廁所。每天出門前,，她會給老公冰好一瓶水,，此外最要緊的是把垃圾扔掉，不然會招老鼠,。

跑樓的時候,，賽格廣場的樓道里一條廣告反復(fù)播放：“我相信努力就會是人生贏家”。為了多掙幾塊代送費,，謝明霞就是這樣做的——她在系統(tǒng)中不存在的70層高樓里跑得飛快,，和飛奔的城市融為一體。外賣騎手的跑樓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