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玉米,，為什么能賣到幾千元

草莓熊、馬卡龍,、齊劉海,、嘟嘟唇……很難想象，這些詞語是用來形容玉米的,。在直播間里,，這些顏色、形態(tài)各異的玉米,，一根就可以被叫價幾千元,，甚至上萬元不等。價格越高,，越是有人在直播間連發(fā)彈幕「搶不到」,。

這些玉米被稱為文玩玉米，既能像核桃一樣放在手上盤玩,，也可以當做掛飾,，是近幾年文玩市場的新寵，尤其受年輕人們的青睞,。因為不少人把它們放在工位上,，也算得上是「打工人的精神口糧」。

坐標北京西二旗,，來自黑龍江綏化的大廠員工余葦,，第一次看見文玩玉米就在隔壁同事的工位。那些玉米已經(jīng)被同事盤得油光水滑,，有的因為被盤得太多都開始掉粒,。看著這些五顏六色的玉米,，余葦在心里嘀咕，「這不就是我四大爺?shù)乩锓N的苞米么,？」

后來,，余葦給種苞米的四大爺發(fā)過幾張文玩玉米的圖片，四大爺表示：「就是咱家長得癟癟咔咔的苞米?！巩?shù)弥渲衅废嗪玫挠衩?，能賣出上千元，四大爺半開玩笑說,，「明天就種點兒這文玩玉米,，咱也賣發(fā)財了就?！?/p>

事實上,，一根能夠賣出上千元價格的文玩玉米，和廚房里用來煲湯的玉米,，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不同,。文玩玉米只不過是普通玉米的一種變異形態(tài)，因為其顏色,、品相的稀有程度不同,，被分為高貨和普貨，兩種玉米的價格可能相差萬倍不止,。

文玩玉米只不過是普通玉米的一種變異形態(tài)

訪談?wù)咛峁?/p>

來自福州的小粒從兩年前開始做文玩玉米直播,，在直播間里，她會將一個個毛料玉米通過拆粒,、重組,、粘黏等的方式加工成成品玉米（成品指頭尾完整，長度合適放在手上把玩,，并加上手鏈等裝飾后的玉米），像她這樣的人在圈子里也被叫做手藝人,。

一根文玩玉米要從地里到玩家手上,，一般要經(jīng)過農(nóng)戶種植、商家批發(fā)毛料,、手藝人加工成品幾個過程,。有時新手玩家也會直接買玉米毛料，所以,，大多數(shù)的商家既是批發(fā)商也是手藝人,。

在社交平臺上，「文玩玉米」的話題有1.1億的瀏覽量和44.3萬的討論,，「貴」是其中大家的普遍感受,。有人連著逛了幾個直播間后，發(fā)帖詢問：「不懂就問,，文玩玉米為什么這么貴,？」在展示的圖片中，最便宜的玉米要880元，最貴的2680元,，幾個價位在千元左右的玉米都顯示著「已售罄」,。

「文玩玉米的定價比較看主播自己的審美」，小粒說,。盡管主觀因素占比很大,，但圈子里還是有一些通用的評判標準。

先看玉米的樁型,，如果樁型順直,、尾部完整，意味著做成成品不需要花很大的功夫,。再是看顏色,，鮮艷濃郁不發(fā)暗就能賣上價格，有特殊血線和少見花色,，就更貴,。還有看尺寸，文玩玉米的黃金尺寸是「卡三」,，即玉米寬度在3厘米左右,，最適合人手盤玩。

但歸根結(jié)底,，價格還是由市場決定,。比如粉色玉米，很少人賣的時候,，能賣出高價,，大家一窩蜂開始種粉色玉米，價格就很快跌下來,。于是,，只能轉(zhuǎn)到其他顏色，粉色沒有了,，便又開始變貴,。

就像時尚圈的流行風向永遠在變化，文玩玉米圈也有自己的流量風向標,。

去年2月,，艾婕剛接觸文玩玉米時，喜歡彩色豆子的寶石玉米,，后來漸漸轉(zhuǎn)向帶紅色血線的玉米,。艾婕的審美也在跟著玉米轉(zhuǎn)變。本身不喜歡粉色的她,，在猶豫兩個月后,，花了800元買了一根通體粉色的文玩玉米,。

小粒也發(fā)現(xiàn)，最近流行的款式多了一種瓷裂款,。之前,，玉米顆粒正常烘完晾干后，表面會形成H型的冰裂紋,，而瓷裂款,，是冰裂紋像蜘蛛網(wǎng)狀散開，是人為刻意制造出來的「稀有款」,。一開始,，這種款式是在被一兩個直播間帶火后，才逐漸有了不少受眾,。為了追趕流行,，一些人把玉米先烘干再冷凍，試圖復(fù)制這種紋路,。

還有一陣子,，圈子里又流行起了果凍透玉米，不同于前面的冰裂,，這種色澤需要用更高的溫度讓玉米快速變熟變透,。「說實話,，這很破壞玉米,，它會讓玉米粒子起皮，油性也會變得沒那么好,。在我們老玩家眼里反而是瑕疵款,。但就是突然間很流行，很多新手喜歡這樣的款式,。」小粒說,。

文玩玉米圈流行風向標也一直在變

圖源小紅書截圖

稀有,，搶手，就會讓玉米的價格水漲船高,，但在像小粒這樣的老玩家眼里,，這些「根本就不值錢」。

對真正的玩家來說,，最值錢的是「每一個玉米都是獨一無二的」,，它的紋路,、顏色，都是天然形成,。這種獨特性賦予的儀式感,，和情侶們相信「鉆戒一生只送一個人」，本質(zhì)上似乎是一樣的,。

誰在為文玩玉米付費

晚上10點半,，小粒開始在直播間賣玉米。她發(fā)現(xiàn),，來買文玩玉米的大多是女性,，有20多歲的年輕人、寶媽,、上班族,，也有40多歲的大姐。

她們除了來買玉米也在直播間聊天,，一般能待到凌晨兩三點鐘,，甚至更晚。有一次,，直播間聊到了早上7點,，小粒說要下播，大家卻說「不許走」「別睡」,，至于聊了什么,，無人在意，時間就在直播間里流逝了,。

去年2月到5月,，是艾婕很低落的三個月。失業(yè)后,，她一直在找工作,，卻毫無結(jié)果。就在那個時間,，她開始在直播間開玉米盲盒,。玉米盲盒，就是帶著苞葉的玉米,，在打開之前,，沒人知道里面的玉米究竟品相如何?！纲€徒」心態(tài)下,，艾婕漸漸沉迷，最上頭的時候,，她連著兩三個月每天能開十五六根玉米盲盒,，每次兩三百塊一下子就開沒了,。

就這樣，玉米棒子從「喂雞飼料」變成年輕人追捧的「解壓神器」,。一邊開盲盒,，艾婕一邊會和賣貨主播傾訴自己的煩惱，但當主播發(fā)現(xiàn)「閑聊」耽誤帶貨以后,，就漸漸地聊不起來了,。艾婕就會物色新的直播間當傾訴的對象。

潘家園夜市里的文玩玉米盲盒

人物攝

今年1月,，在青島生活的林瑜在直播間里下單了第一個文玩玉米,。自從懷孕以后，林瑜晚上便開始失眠,，正好進入了賣玉米的直播間,。一開始她以為這只是「漂亮的玉石」，后來發(fā)現(xiàn)是真玉米,，還能在手里越盤越亮,，就想買來試試。

每個人買玉米的原因不盡相同,，很難有人真正說出「為什么我必須擁有這根玉米」,，但就像買衣服、鞋子和包一樣,，即便已經(jīng)有了,，還是想要更多不同的款式、花色,，玉米也是如此,。

「你會嫌你的包少么？」真正讓人抓心撓肝的,，是那些不曾擁有的東西,。經(jīng)歷了兩三個月的開盲盒以后，艾婕開始有意識地收集之前沒有的樣式,，五六個裝滿玉米的收納箱,，堆在房間的角落。

文玩玉米的「貴」,，自然也吸引了「不差錢」的群體進入這個圈子,。在小粒印象中，每隔幾個月就會有一個「富婆」來到玉米圈,，每次來直播間就能花個幾千上萬元。黃栩從2021年開始做文玩玉米直播,，有一陣直播間來了一位東北大姐,，連著幾個月每天都來「掃貨」,，一次就能花個幾萬元。有一次黃栩問她「這么花錢對象不管么,？」大姐只是說：「這點錢都不夠我賬上的數(shù)跳幾下的,。」

黃栩的文玩玉米

訪談?wù)咛峁?/p>

林瑜刷到的是「高貨」直播間,，里面的玉米價格在980元-9800元不等,。她買的玉米中，最貴的4800元,，便宜的也要2000元,。直播間的燈光一打，標價幾千元的玉米,，只要長得好看就不缺銷路,，而她下單的原因只有「玉米合不合自己的眼緣」，而很少考慮價格,。不過,，偶爾還是會有「負罪感」。有一個標價7800元的玉米,，她很喜歡,，到現(xiàn)在都沒舍得買下。

因為喜歡多巴胺配色和做手工,，在玩玉米之前,，林瑜還花費1萬多元買過阿拉善石。阿拉善石,，一般指產(chǎn)自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戈壁的瑪瑙,、碧玉、彩玉等天然礦石,，從戈壁灘走向文玩市場,，單顆原石的價格也在幾十元至萬元不等。不過,，「價格也越來越高,，覺得是無底洞就退坑了」。但沒想到的是,，她剛出了礦石的坑,，又跳入了玉米的坑。

林瑜和丈夫結(jié)婚不到一年,，雙方家境都算優(yōu)渥,。日常，林瑜的衣柜里也放著價值上萬的奢侈品包,。對她來說,，買貴價玉米和買包的心情一樣,，「不買就一直心心念念，買了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

對文玩玉米祛魅也是從擁有開始的,。盤玉米能帶來什么好處她并不了解，但如果從健康考慮,，「孕期本身就容易得腱鞘炎,，我覺得我的手（盤完）變得更累了?！沟嬲屃骤るy受的是,，價值幾千元的玉米，卻沒有相匹配的售后服務(wù),。買玉米時,，商家都會告訴林瑜包維修，后來她那根2000元的玉米不小心掉到地上,，粒子有的丟了,，有的碎了，商家的維修效果卻不令人滿意,。

「就像護膚品一樣,，十倍的價格肯定好，但也不會有十倍的效果,?！棺詮囊庾R到貴價玉米的華而不實后，林瑜又開始從文玩玉米退坑了,。

相比于已經(jīng)被人類盤了幾百年的核桃,，文玩玉米還是個新東西。野蠻生長的不僅是變異的玉米,，還有賣玉米的商家,。

相比起玉米，核桃已經(jīng)被人類盤了幾百年

圖源視覺中國

幾位賣玉米的商家都記得,，有段時間市面上開始流行帶有黑色血絲的玉米,。這種玉米在自然種植中，極為難得,，因此被賣出高價,。眼見有利可圖，不少人開始「上科技」,，用化學(xué)用品讓玉米變色,，再以高價流入市場。有一些買家收到貨后，發(fā)現(xiàn)黑絲慢慢褪色,，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了,。

不過，在像小粒這樣的手藝人眼里,，能夠用科技大量復(fù)制的東西，早就已經(jīng)脫離人們玩玉米的初衷,，她喜歡的是天然長得五顏六色,、晶瑩剔透的玉米。

文玩也是這樣一種存在,，在喜歡的人眼里可以一擲千金,，不喜歡的人只會覺得一文不值。黃栩玩文玩玉米7年,，除了文玩玉米,，他的工作室里還擺著阿拉善石、菩提串,，還有幾十個六七十年代的古董煤油燈,、暖水瓶。他還買來半斤砂糖橘,，風干以后,，挑了一個形態(tài)最好的掛在圓形展示支架上，擺在他的辦公桌旁,。

在文玩的世界里,，一塊石頭、一個玉米,，甚至干癟的沙糖桔,，都能被賦予「盤」的使命。當年輕人盤著玉米念叨「解壓」,，大爺們摩挲著包漿核桃談「玉化」時,，一個荒誕又蓬勃的「文玩農(nóng)作物宇宙」也成型了——萬物皆可曬、可炒,、可溢價,，最終淪為情緒價值的容器。在社交媒體上,，可盤的農(nóng)作物也五花八門,，年輕人一邊自嘲「年紀輕輕就盤上了菜」，一邊將菜市場搬進文玩圈——墨西哥葫蘆,、沙糖桔,、棕櫚樹種子、酸棗核、橄欖核,、美人蕉紛紛在年輕人的手上變得锃光瓦亮,。

有人開玩笑，「綠化帶都能做文玩了」,。

靠文玩玉米致富的人

文玩玉米直播間里的「揮金如土」,，也引來了想要借此致富的年輕人。

幾年前,，彬彬在哈爾濱做寵物貓舍,，因為疫情不得不停擺，她也回到了閑置幾十年的老家宅基地,。2022年她偶然刷到直播間,，看到一個玉米能賣出幾千元，立刻心動,。第二年開始,，她就在家里已經(jīng)長草的3畝空地上種起了文玩玉米。

彬彬家中種植的文玩玉米

訪談?wù)咛峁?/p>

2018年前后,，文玩玉米在國內(nèi)興起,。早期玩家追求「天然稀缺」，一根印第安玉米能賣出四五百元,，帶輻射紋的甚至炒到千元以上,。「那時候直播間里幾千塊的東西要靠搶,，商家隨便發(fā)點『破爛』都能賣高價,。」2021年,，黃栩剛開始賣文玩玉米,，最夸張的時候，幾千元一根的玉米,，直播間播到后半夜都一直有人下單,。

但從去年開始，「大家開始大批量種植玉米,，一下多起來之后,，價格就開始跳水」。一年的時間里,，黃栩要見十幾對從全國各地飛來淄博找他批發(fā)玉米的小夫妻,，一般丈夫有全職工作，妻子在家?guī)Ш⒆又嘞Ｍ_直播間賺點小錢,。文玩玉米的主播間,，也從賣家主導(dǎo)變成了買家主導(dǎo)，以前是真的「手慢無」，現(xiàn)在玉米太多,，以至于「高貨」都得在直播間擺上一陣才有人問價買走,。

但這仍然是一個高利潤的生意。黃栩之前是家居品牌的加盟商,，年銷售額最高時一度達到七八百萬元,。但隨著房地產(chǎn)行業(yè)下行，他漸漸關(guān)掉了所有門店,，轉(zhuǎn)做文玩玉米,。以前，家具店銷售額高,，但純利只有15%-20%，現(xiàn)在玉米生意年銷售額能到200萬,，還不需要承擔商場一年上百萬的租金以及店員的人工成本,，利潤率高達50%以上。

文玩玉米的暴利建立在信息差上,。商家利用買家不懂行,，把成本幾十元的玉米包裝成「稀缺款」賣出天價。但暴利背后也存在巨大的風險,。市場涌入大量新手商家后,，價格迅速崩盤。早期一根「寶石玉米」售價上千元,，如今跌至兩三百元,。

「這行80%的坑在拿貨環(huán)節(jié)?！箘傞_始賣玉米時,，黃栩連著好幾次被坑。比如,，批發(fā)來大量玉米以后,，會遇到蟲害、存儲不當?shù)葼顩r,，還有種植戶送來的玉米,，未成熟或者以次充好，每次都損失慘重,。好在過去做生意賺來的錢替他扛了下來,。后來，他自己承包了12個大棚種玉米?，F(xiàn)在,，他的大棚采用「委托種植」模式：客戶預(yù)付定金承包一季作物，如果收成不佳，可選擇另一個棚的同等品質(zhì)玉米,。

即便如此,，種植文玩玉米仍然充滿不確定性。黃栩算了一筆賬：一畝地種植成本約1萬元,，若做成盲盒單根賣10元,，最多賺2萬元，但滯銷或退貨就會虧本,?！改軋猿窒聛淼模从蟹N植技術(shù),，要么有穩(wěn)定客源,。」即使像他這樣采用專業(yè)的大棚種植,，一茬玉米的種植周期也要4個月,，冬季又因為供暖成本要比春夏高出30%。文玩玉米的出品率卻并不高,，10公分以內(nèi)的玉米出品率在40%左右,，「高貨」出品率僅千分之五——1000根玉米中，只有5根能長到尺寸合適且顏色稀有的,。而這出品率,，已經(jīng)遠高于其他農(nóng)戶，黃栩也因此在商家面前擁有更大的議價權(quán),。

文玩玉米「高貨」的出品率并不高

訪談?wù)咛峁?/p>

在賣玉米之前,，小粒和朋友做的是服裝直播生意，從童裝賣到女裝,。在做玉米直播間之前,，她也毫無農(nóng)業(yè)種植知識。小粒就是以「開盲盒」的形式和種植戶合作,，在預(yù)定玉米地之前,，種植戶都會對她說成品率有70%，但實際上每次到手頂多20%～30%,。小粒前兩次「開盲盒」收地的效果不好,，都在虧錢，后來她不再像別人一樣去批發(fā),，而是逛直播間挑選合適的料子,，由她加工成成品之后再賣掉，賺取手工費,，一個玉米的手工費在幾百上千元不等,。

在彬彬的3畝地里,，能挑出來賣掉的玉米大概只有500個，剩下的廢料只能拿去喂雞,，她也把一些玉米拿去磨成幾十斤玉米面,，但「都不夠機器轉(zhuǎn)幾下的」。想到自己還生活在玉米的主要產(chǎn)區(qū),，她有時候也在思考,，年輕人把糧食作物當作玩具會不會不太好。

同在玉米產(chǎn)區(qū)長大的余葦,，一開始聽說玉米時還覺得「拿糧食來玩總歸沒啥意思」,，但看到同事沒事就放在手上盤，她也動了買文玩玉米的心思,。對于這個在工位上一待就是12個小時的大廠打工人來說,，「在辦公室太無聊了，還是整點有意思的玩意兒玩玩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