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薩仁接受專訪。

“呼格案”復查法官談錯案糾正,，曾被領導罵“轉(zhuǎn)著圈丟人”

2015-10-22 谷岳飛 剝洋蔥

公平正義是我們的追求，任何一個法官在壓力面前絕對不能低頭,，因為你一個低頭,，你永遠要低頭。很多案子都有壓力,，那你還做不做人,？不說做法官，你連人都做不了,。

薩仁

1964年生,，1985年進入內(nèi)蒙古高院工作，先后擔任審監(jiān)庭庭長,、民二庭庭長,、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等職，2013年,，調(diào)任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人大內(nèi)務司法委員會副主任,。她曾擔任內(nèi)蒙古高院呼格吉勒圖案封閉復查組副組長，是推動呼格案再審的關鍵人物之一,。

做為內(nèi)蒙古知名法律專家，薩仁擔任內(nèi)蒙古高院呼格吉勒圖案封閉復查組副組長,，成為推動呼格案再審的關鍵人物之一,。

事實上，在其28年的法官生涯中,，薩仁糾正了多起冤假錯案,。

法官是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所遭受的名利和物欲的侵擾可想而知,，薩仁說,，她愿以其經(jīng)歷告知世人，這份職業(yè)的最為可貴之處,。

談“呼格案”

沒有勇氣糾錯,，還在法院當法官？

剝洋蔥：昨天（注：9月30日）我見到了呼格吉勒圖的父母,，老倆口說,，呼格案能夠平反,，你是最應該感謝的人之一。當時,，是什么促使你積極推動此案再審,？

薩仁：這個案子太重要了，人命關天,；再者,，很多人都意識到，這個案子在中國刑事審判史上,、人權保障史上,，肯定是件大事，所以一定要推動,。

剝洋蔥：你將要改判的是你同事曾經(jīng)判過的案子,，這方面壓力是不是特別大？

薩仁：面對昔日的同事,，面子上確實有點……但作為這么多年的老法官,，面對這個案子肯定實事求是，該怎么處理怎么處理,，該怎么提意見怎么提意見,。不會說因為是同事判的案子，我就要維持這個案子,；或者,，也不能因為這個案子社會關注度非常高，不管有沒有問題,，我就要改判,。

剝洋蔥：當時有人對你不理解，甚至謾罵,？

薩仁：過去合議庭成員甚至親屬有罵過我的,，在其他場合碰到時，總會說起這個事,。他們說,，平時關系都這么好，你不應該這么積極（辦案）,。他們是有一些誤解,，我肯定不是為了誰，案子錯了能不改嗎,？何況那是一條人命,。

那段時間，照片上呼格的樣子總在我的腦海里，通過詳細閱卷能感知他當初被審判時的心理變化,，從煎熬到絕望,。呼格從被抓到執(zhí)行死刑，非?？?，沒有給他更多的機會辯護，他是法治還不健全的犧牲品,，非?？上А?/P>

剝洋蔥：再審改判,，接下來就要問責,，你當時想過這個嗎？

薩仁：這其中一個法官是我的老同事,，有一天,，他拿了一瓶酒來找我，說心情不好怎么辦,？我跟他一人一半喝了,。

但是，辦案時你還得實事求是,、有錯必糾,，這才是法院該做的事。沒有勇氣糾錯,，你還能在法院當法官嗎,？你還算一個審判組織嗎？

    2014年12月15日,，呼格吉勒圖被宣告無罪后,，父母到他的墳前祭掃。新華社 發(fā)

剝洋蔥：這是不是你們復查時,，面臨的最大壓力,？

薩仁：這倒不是。當時,，我們最主要的精力還是花在案件本身，這種案子可能要經(jīng)過百年,、千年歷史的檢驗,。所以，看這個案子最累,，壓力非常大,，復查那一年，加班加點是經(jīng)常的事。我最初的閱卷報告就寫了100頁,，審理報告也有七八十頁,。趙志紅的卷有一大拉桿箱，但每一本,、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看,。

剝洋蔥：為什么要看趙志紅案？

薩仁：它會對你判斷呼格案有幫助,。比如當時有人說,，趙志紅是為了延長生命，所以才說呼格案是他做的,，以擾亂司法,。我要論證這種說法是否存在合理性。

剝洋蔥：但是這個案子還是拖了好多年,，是不是有很多阻力,？

薩仁：有人說，捂一捂,，拖一拖,，這事就過去了。我覺得,，建設法治國家,，司法機關只有在依法辦案中才能樹立威信，才能給公眾以信心,，有錯誤你捂著,，越拖越被動。誰都可能犯錯,，糾正了,，你接下來做的更好，這才是一個正確的態(tài)度,。

剝洋蔥：呼格案當年如果由你來審理,，結果會怎樣？

薩仁：在當時的情況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判呼格有罪并非完全沒有證據(jù)，呼格確實進過女廁,，指甲內(nèi)的血跡與被害人的血型相同,，而且絕大部分供述是有罪供述，在趙志紅沒出現(xiàn)并承認“4.09”案件是其所為之前,，不可能把呼格放了,。如果留有余地的判，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錯案，也會受到追究,。

剝洋蔥：那問題出在哪,？

薩仁：審判機制的構建出了問題，公,、檢,、法每一環(huán)都沒有把好關，法院也沒法獨立地把好關,，司法理念比較落后,，并未做到真正的獨立審判。

談從業(yè)初衷

用法律改變世界,，是命中注定的事

剝洋蔥：當初怎么想到要當法官的,？

薩仁：我是1981年考入北大法律系的，當時對法官這個職業(yè)懵懵懂懂,，只是覺得它是一個崇高的職業(yè),，能夠定紛止爭，是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實習時是在南京中院,，老師對每一個判決內(nèi)容的執(zhí)著研究，讓人印象深刻,，在那兒我感受到法院的活力,，更堅定了做法官的信心。

剝洋蔥：為何選擇回到內(nèi)蒙古,？

薩仁：在北大讀完碩士后,，最高院決定接收我，但我還是回來了,。我本身就是蒙古族,，還是希望報效自己的家鄉(xiāng)，為自治區(qū)的建設做貢獻,，父母也希望我陪伴在他們身邊,。在這個地方，有我的一點事業(yè),，多多少少能夠做一點事情,，如果我去最高院或者其他地方，也許我就像水中的一滴,、沙中的一粒,，沒有那么明顯。

剝洋蔥：很佩服你的選擇,。

薩仁：80年代是一個令人精神特別奮進的年代。當時國家百廢待興，人的精神狀態(tài)非常好,。我們那時候的大學生比較純粹,，當時每個人都想著為國家做點什么。

剝洋蔥：聽說你有留在美國的機會,，但你還是放棄了,？

薩仁：1999年我去了哥倫比亞大學進修，我的老師愛德華教授比較欣賞我,，希望我能夠在美國繼續(xù)讀書或者工作,。他說，“你回去之后就會被沙漠埋沒了”（大笑）,。所以,，這些年，我盡量不讓“沙漠”埋沒我,。

剝洋蔥：你放棄了那么多,，但還是初衷不改。

薩仁：我就是覺得自己在法院能起更大的作用,。堅持搞法律,，用法律去促進和改變這個世界是我命中注定要做的事。對中國將來的法治前景,，我還是期望比較高的,，我希望自己能做好自己的事情，一點一點推動法治的進程,。

剝洋蔥：你一直在這樣堅持,。

薩仁：我要是沒有這方面的想法，很多事情堅持不下來,。比如呼格案,，參與復查的人很多，像我工作這么細,，態(tài)度堅決,，沒有什么反復的，比較少,。

    2014年10月31日,，呼格吉勒圖的母親手捧兒子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郭鐵流 攝

談勇氣與堅守

法官在壓力面前,，絕不能低頭

剝洋蔥：除了呼格案,，還有哪一件案子，你印象比較深,？

薩仁：鄧成和訴包頭郵電局的名譽侵權案,。大致案情是,，上世紀90年代，鄧成和發(fā)現(xiàn)家里的電話多出41.65元的長途電話費,，然而他并沒有打過這些長途電話,，跟郵電局反映，沒有解決問題,，于是寫信給《內(nèi)蒙古日報》,，該報就以讀者來信的形式報道這件事。郵電局不愿意了,，起訴鄧成和,，認為其名譽侵權，要他賠禮道歉,。

案子是在包頭審的,，一審二審鄧成和都輸了。鄧不服,，申請再審,。當時我在內(nèi)蒙高院審監(jiān)庭當副庭長，我覺得,，郵電局作為一個服務單位,，狀告一個消費者很奇怪；再者,，鄧成和提供了依據(jù),，“我沒打這些電話”，接電話的人或者單位跟他沒什么關系,，我們覺得很蹊蹺,。

剝洋蔥：為什么這個案子會讓你印象深刻？

薩仁：當時分管我們審監(jiān)庭的常務副院長,，他之前曾擔任包頭中院院長,，鄧成和的案子就是在他手上定的。

剝洋蔥：當時你們壓力非常大,？

薩仁：這位領導把我們叫到辦公室,，真罵。說我們“沒有金剛鉆,，還要攬瓷器活”,，是“脫了褲子推磨、轉(zhuǎn)著圈的丟人”,，各種難聽的話都有,。但是我們已經(jīng)進入再審，經(jīng)過調(diào)查取證,，發(fā)現(xiàn)是程控交換機出現(xiàn)問題,，這些電話實際上是鄧成和樓上的鄰居打的,，對方也承認屬實。因此,，這個案子要改判,。后來這個案子被稱為“中國消費者維權第一案”，很有歷史意義,。

剝洋蔥：估計不少人難以理解為何你們要跟領導對著干？

薩仁：公平正義是我們的追求,，我到現(xiàn)在覺得,，任何一個法官在壓力面前絕對不能低頭，因為你一個低頭,，你永遠要低頭,。很多案子都有壓力，那你還做不做人,？你不說做法官,，你連人都做不了。

剝洋蔥：你就不怕打擊報復嗎,？

薩仁：這位領導現(xiàn)在在監(jiān)獄里,，因為貪污受賄判了無期徒刑。但在當時,，他整人整的非常兇,，大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勢，那段歲月確實比較難……（薩仁含淚,，哽咽）,。但是，多艱難的日子,，有信念在,，總能熬過來。

剝洋蔥：你怕他嗎,？

薩仁：我當然不怕他,，如果要怕他就不這樣了。選擇這個職業(yè),，肯定是為了公平,、公正，不會是為了別的,。如果是為了討好領導,，你就別當法官了，你可以去公司了,，你去討好你的老板,；如果你是為了追求金錢,，那你可以去當律師，掙得比法官多得多,。選擇法官,，內(nèi)心肯定還是有一份堅持在里面。

剝洋蔥：如此跟領導對著干,，就不擔心自己的前途,？

薩仁：我可以在高院沒有前途，但是我覺得我的人生還是有前途,。我相信,，只要我的信念在，我即使不在高院,，仍然會有更多選擇,。

10月1日，薩仁接受洋蔥君專訪,。

    薩仁

談公平正義

每個案子都擔心報復,，就沒法干了

剝洋蔥：當一個法官是不是特別的艱難？

薩仁：法官沒有“好日子”過,，永遠都在困難當中,。

剝洋蔥：為什么？

薩仁：比如有一起人命案,，被告人做了有罪供述,，他的供述十分詳細，跟現(xiàn)場的情況非常符合,。但在閱卷當中,，發(fā)現(xiàn)錢包上的一處血跡無法說明來源，跟被告人和被害人均不符,。通過DNA比對,，發(fā)現(xiàn)這處血跡和另一起命案的行兇者完全相符，很顯然先前的判決弄錯了,。后來,，被告人說，他當時被刑訊逼供了,。這個案子真是一念之間,，如果當時維持了，就又是一個錯案,。

剝洋蔥：還會遭遇到什么困難,？

薩仁：我經(jīng)手了一個黑社會性質(zhì)的犯罪案，其中有個保護傘是個警察，第一次他取保候?qū)徚?，結果出去后威脅證人,，又被偵查機關收監(jiān)了。審判時他再次提出取保候?qū)?，我堅持不同意,。一些人過來說情，我就不明白,，為何有人會替一個黑社會的保護傘說情,。

后來，我們頂著壓力判了,，社會效果非常好,。但還是有人說，你得罪人了,，人家過幾年就出來了。

剝洋蔥：你害怕嗎,？

薩仁：我覺得沒有必要,，正義力量一定是最強的。

剝洋蔥：原赤峰市市長的減刑案也是你判的,？

薩仁：當時報上來的材料,，是他搞了不少發(fā)明創(chuàng)造，要從死緩直接減刑到16年,，專利證書都是真的,。我找了很多專家，請教每一項專利,，在什么樣的條件下,、什么樣的人能做出來。一圈咨詢下來,，專家認為,，這些專利靠他個人是沒法完成的。咨詢完后,，我請專家把所有問題設計好了,，讓他回答，結果發(fā)現(xiàn)他對所涉專利的基本專業(yè)知識的答案都是錯的,。最后按照規(guī)定減成無期徒刑,。

剝洋蔥：有人會不解，你干嘛不順水推舟,？

薩仁：名人減刑影響非常大,，你可以想象，如果任他做假,，社會輿論將如何看待我們,？

剝洋蔥：為何你每一件事情都那么的認真,？

薩仁：因為每件事情都是歷史的積累。我希望,，盡自己的努力,，做一些事情。將來,，等自己老了,，坐在夕陽下，回頭看自己的人生,，覺得還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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