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名計生干部的12年“失獨”調查
“他們承受著世界上最大的痛苦,,這種痛苦與我的工作有關,。”
失去獨生子女是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他們很難跟其他老人交流,,更受不了別人的子女隔三差五來看望自己的父母。
4月12日,,韓生學在北京參加了一個“失獨者”的聚會,。他注視著那些父母,,想努力記住他們蒼老的臉。
但他發(fā)現(xiàn),,“他們似乎都長得一樣,,同樣的表情、同樣的眼神,,甚至連說話都是同樣的腔調”,。
“失獨者”正在聚會
在過去的12年間,韓生學走訪了100多個“失獨者”,,他一直嘗試勾勒出這些“失獨者”的完整肖像,。直到4月15日,他的26萬字報告文學,,“全景式反映‘失獨’問題”的《中國失獨家庭調查》由群眾出版社正式出版,。
和作品一起進入公眾視野的,還有他的身份:湖南省懷化市計生委副調研員,,一名稱職的副處級干部——在25年的計生工作中,,他打贏過幾十場“計生攻堅戰(zhàn)役”,數(shù)次獲得“先進工作者”稱號,,書柜里的榮譽證書足足有半米高,。
也正因為這處境微妙的身份,有人贊揚他是“積極的反思者”,,也有人公開嗆他是“體制內的叛變者”,。而對他來說,計生干部的身份是責任,,也是負擔,,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只是“在目睹眾多慘劇后,不得不做的事”,。
“對整個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塵埃,而對我而言,,你卻是整個世界,。”
和往常一樣,,在北京簽售會后的那天晚上,,韓生學又點開了手機里的“失獨”群。
看著群里那些名叫“唯一”“摯愛”“寶貝”“心碎”“堅持”的父母相互慰藉,,他試圖插上一句安慰的話,,但他的手指懸在離屏幕只有幾厘米的位置,卻“沉重地抬不起任何一根”,。
這個50多歲的中年男人低頭盯著手機,,穿著一件黑色翻領夾克,,膚色暗沉,眼寬鼻闊,,看起來和普通的基層干部沒什么兩樣,。
“和他們接觸時要少提問多傾聽?!痹谶B續(xù)12年的走訪中,,這是韓生學領悟到的第一條法則。
即使走出了創(chuàng)傷初期避世,、厭世的陰霾,,但一些外界的刺激仍會觸碰“失獨者”還未愈合的傷口,給他們帶來“陣痛”,。
韓生學正在做的,,就是記錄他們。
“走在大街上,,覺得每個年輕人都像自己的孩子,,街坊鄰居在談論孩子,電視上也都是關于孩子的連續(xù)劇,,就連廣告都是與孩子相關的?!币粋€“失獨”母親曾如此向韓生學講述自己的無奈,。
幾乎所有的“失獨者”都經(jīng)歷過一段“與世隔絕”的生活。網(wǎng)絡一度成為他們寄托感情的出口,。在網(wǎng)上,,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有人過問他們的過往,,一些“同命人”還可以聚集在一起,,互相取暖。
韓生學正在采訪
韓生學接觸過的“失獨者”中,,不論是身體還算健朗的中年人,,還是手指顫抖的老人,幾乎都學會了打字,、上網(wǎng),。
一位失去獨子的母親,在得到兒子的QQ號后才找到了生活的微光,。這位從來沒有碰過電腦的老人自己摸索著學會了上網(wǎng),,每天天還沒亮,她就爬起來打開電腦,,輸入密碼,,等待屏幕右下角自己和兒子的QQ頭像亮起——這幾乎成了她每天進入另一個世界前的固定儀式,。
“兒子,媽來了,?!蹦赣H說。
“媽媽,,我想死你了,!”她用兒子的QQ回話。
每天,,這位母親至少要花20個小時跟“兒子”聊天,,只有“兒子”和“母親”的QQ頭像依靠在一起時,她才會覺得母子倆重新“團圓”,。
“哥們兒,,我快結婚了,,可惜你不能到現(xiàn)場隨份子,,你多不夠意思,?!币粋€朋友在兒子的空間留言說,。
看到這句話,,這位母親不知道第幾次失聲痛哭,。她用兒子的口氣回復朋友:“放心,,祝福準到,?!?/p>
婚禮那天,她在門口把禮金塞到兒子朋友的手里,,哭著轉身離開,。
除了用QQ和“兒子”溝通外,在韓生學采訪過的“失獨”家庭中,,超過九成的父母都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留住”他們的孩子,。
武漢的一位“失獨”父親是一名政府官員,白天他總是穿著整潔的西服,,打著一絲不茍的領帶,,拼命地工作。晚上回到家,,脫去那身西服,,他會整夜地坐在地板上,抱著兒子的骨灰盒,,嘴里不住地重復:“孩子,,讓爸爸抱抱你?!本瓦@樣,,他已經(jīng)在地板上躺過了8個酷暑和寒冬,。
“孩子突然走了,在他們眼里,,與孩子有關聯(lián)的一切東西,,都是鮮活的生命,能呼吸,,會說話,。”韓生學感嘆,。
同樣在武漢,,一個媽媽失去自己的女兒后,除了偶爾出門采購一些生活必需品外,,一天24小時都把自己鎖在女兒那間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她保留了女兒房間里的一切布置,甚至珍藏著女兒的頭發(fā)和乳牙,。每天她都要撫摸屋里的每一件物品,,女兒用過的桌椅、毛毯,、衣服,、書筆和玩具……
韓生學接觸過的很多“失獨”父母,用給孩子寫信的方式寄托無處安放的傷痛,。一位母親在給死去兒子的信中寫道:我心愛的兒子,,對整個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塵埃,,而對于我而言,你卻是我的整個世界,。
為了完成這份報告,,他去過10多個省市,采訪了100多位父母
為了這部調查報告,,韓生學去過10多個省市,,采訪了100多位“失獨”父母,直到“完全融入了他們的圈子”,??煞旁?5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跟獨生子女家庭聯(lián)系在一起,。
1992年,,韓生學正式成為懷化市溆浦縣計生委的一名科員。那時“縣里幾乎只有經(jīng)濟建設和計劃生育兩項工作”,,調到這個舉足輕重的部門,,他頗感自豪,。
初到計生委的韓生學像是有用不完的干勁兒,每周有一半時間待在鄉(xiāng)下宣傳指導工作,,“有種改造國家,,造福社會的使命感”。
想起自己因為兄弟多而輟學,,又目睹身邊的親戚朋友因為子女多,,貧窮得吃不上飯,最終被困在大山,,韓生學堅信“傳統(tǒng)的生育觀念害人不淺,,必須糾正”。
上世紀90年代初,,縣計生委的主要工作是每年4次的“計劃生育突擊行動”,。每到這個時候,縣里就會成立“總指揮部”,,縣委書記親任政委,,縣長任總指揮,實行全軍事化管理,。
韓生學負責到各個鄉(xiāng)鎮(zhèn)檢查“流產(chǎn)指標”和“結扎指標”的執(zhí)行情況,,碰到工作做得差的鄉(xiāng)鎮(zhèn),這個會寫詩的“文學青年”也會忍不住指著鎮(zhèn)計生專干的鼻子破口大罵,。
后來,,韓生學發(fā)現(xiàn)基層干部的抱怨越來越多,“村婦聯(lián)主任的莊稼剛種下,,一夜之間被人砍光,,雞鴨也被人全部偷走”。
最嚴重的一次,,一個村干部的獨生子被人報復殺害,,而兇手的妻子曾經(jīng)被這名村干部拉去強制引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