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合成毒品
如何在國內(nèi)爆發(fā)性增長,？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龔龍飛
2016年9月,，福建長汀縣縣委書記廖洪深寫了一封致全縣人民的信。信中,，他難過地對縣里40萬人表示,，長汀,，這個過去“紅軍的故鄉(xiāng)”，被稱為“最美的山城”的福建南方小城,，如今,，從這里走出的汀籍人員卻成了“危害全國毒情最突出的人群”。
2015年4月,，福建省長汀縣公安機關通過情報輸出聯(lián)合漳平市警方成功長汀籍人員涉麻制毒案件,。供圖/長汀縣禁毒辦
在改革開放以前，中國大陸并不存在冰毒的流通,，直到1991年,，在廣東省發(fā)現(xiàn)了境外流入的冰毒——那里是當時中國最為開放與發(fā)達的地區(qū)。僅在十余年后,，在福建省西部山區(qū)的長汀縣,，已成為中國制造冰毒原料麻黃堿的中心之一。長汀籍人員將制毒地點從該縣擴大到全國各地,，他們制造的麻黃堿一部分運往廣東陸豐,，再由陸豐制成冰毒轉往全國；更大的一部分麻黃堿則從緬北過境,，取道湄公河,，通往世界各地。
從2007年至今,，長汀縣獲刑入獄的涉麻制毒人員就超過了1000人,，還不包括仍潛藏著的大量精通涉麻制毒技術的人。
而長汀縣成為制毒重鎮(zhèn),，僅用了短短的10年,。
“危害全國毒情最突出的人群”
事情要從長汀縣南山鎮(zhèn)說起，這里是長汀縣涉麻制毒的發(fā)源地,。
南山鎮(zhèn)位于長汀縣東南方向,，山多地少，這里一度是中國水土流失最為嚴重的地區(qū),，耕地少,，貧瘠的紅壤也產(chǎn)不出農(nóng)作物。歷史上,，南山人愛跑江湖是出名的,。隨著汀州運河的衰敗，南山鎮(zhèn)的商貿(mào)也日趨沒落,，一批批的南山人離開家鄉(xiāng)開始走江湖,，他們一般去算命或者做游醫(yī)，也因此被稱作“跳漢”,。當時,，每家每戶都會有幾個出門的“跳漢”,，掙錢回來養(yǎng)家。
改革開放以后,，南山人的游醫(yī)傳統(tǒng)再次被點燃,，他們前往更為閉塞的云貴川地區(qū)，在那里,，南山游醫(yī)找到了新大陸,。云貴川地區(qū)的山寨里信息閉塞，缺醫(yī)少藥,，南山的游醫(yī)在這里大行其道,。那個時候，闖蕩于高原大山里的一個南山鎮(zhèn)游醫(yī),，都有一副標準的行頭：身穿白大褂,，口里記誦著湯頭歌，背囊里裹著聽診器,、針筒、止痛藥,，以及一面“下鄉(xiāng)送醫(yī)”的錦旗,，而最重要的法寶是一大摞青霉素。
當初山民們對于大多數(shù)的細菌性感染引起的疾病往往無能為力,，也不知道有抗生素的存在,。南山游醫(yī)們將青霉素的標簽扯掉，隨意寫上一些新的字母,，或者美國進口字樣,，開價數(shù)百元，對于很多頭疼腦熱的小病,，自然起到藥到病除的效果,。慢慢地，他們留在當?shù)亻_起了診所,。在云南,、貴州、四川,、廣西的許多鄉(xiāng)鎮(zhèn)都有南山人開的診所,，他們還彼此保持聯(lián)系。
2007年夏天,，一伙四川人前往云南的各診所內(nèi)公開大量收購白加黑,、康泰克等感冒藥時，引起了在滇南山人的注意,，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些感冒藥以翻番的高價轉賣給緬北地區(qū)的制毒分子,，制毒分子通過提煉感冒藥中的麻黃堿成分,，再進一步制成冰毒。當時,，每公斤冰毒在國內(nèi)的售價為30萬元,，在菲律賓則賣到了60萬元。
“麻黃堿”作為一種基礎藥物,，普遍存在于復方制劑中,，10盒新康泰克的感冒藥里就含有4到5克的麻黃堿。麻黃堿呈結晶性粉末狀或針狀,，白色,、無臭、味苦,，能夠使皮膚,、黏膜以及內(nèi)臟血管收縮，通過激動腎上腺素受體,，減輕充血反應,，緩解鼻塞癥狀，因此在鼻炎和感冒治療方面頗有療效,。它還能使人體的脈壓加大,，血壓升高，由于血壓升高而反射性地使迷走神經(jīng)興奮,；刺激人的大腦皮層和皮層下中樞,，使人精神興奮、失眠,、不安和震顫,。長期服用含麻藥物，就有成癮的可能,。
國際上早已經(jīng)普遍開展了對含麻黃堿藥物的管控,。在2005年8月26日，中國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也頒布了《易制毒化學品管理條例》,，對含有麻黃堿的藥物進行列管,。盡管如此，在偏遠的云貴川地區(qū),，列管仍很難實行,，加上與云貴川地區(qū)相鄰的就是冰毒制造的老窩——緬北，這使得云貴川地區(qū)成為麻黃堿聚集的要地,。
從2007年開始,，南山游醫(yī)用卡車一車車地將感冒藥運往緬北，再將成捆的現(xiàn)金帶回云南。當他們帶著財富回到福建南山鎮(zhèn),，很快就有更多的南山人一批批奔向云南,。他們向周邊的河田鎮(zhèn)、童坊鎮(zhèn),、涂坊鎮(zhèn)甚至周邊省市蔓延,，開始做販賣麻黃堿的淘金夢。
蔡長興就是其中一個,。2008年初,，他在湖北某藥廠任銷售人員，因大量售賣含麻黃堿藥而發(fā)了大財,。他還記得2009年春節(jié)前夕,，南山鎮(zhèn)的小馬路被寶馬、奔馳等豪車堵得水泄不通,；南山鎮(zhèn)信用社也早早就打出了“金庫已滿”的告示,，而門口仍有大量的提著大包現(xiàn)金的儲戶擁堵在門口。2009年,，蔡長興因偽造販賣含麻黃藥的資質(zhì),，以非法經(jīng)營罪被判了7年刑。
麻黃堿復方制劑的監(jiān)管漏洞逐漸引起了重視,。2009年初,，農(nóng)業(yè)部、食品藥品監(jiān)督總局聯(lián)合加強了含麻黃堿特殊成分的藥品管控,，對大量采購含麻藥品提出了資質(zhì)要求。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對走私販賣含麻感冒藥,，特別是對“明知制毒，非法買賣”,，以非法經(jīng)營罪論處,。兩高作出司法解釋，使得警方打擊走私販賣含麻藥物終于有法可依,。
含麻感冒藥被嚴厲監(jiān)管之后,，國際黑市上的麻黃堿價格飆升。就在這一年,，南山人開始直接提煉麻黃堿,。當時，1萬元買的感冒藥,，提煉成麻黃堿后能獲得7萬元的收益,。長汀警方曾計算過，如果一個人手頭有10萬元，他一個月內(nèi)買藥,、提煉后販賣,，倒兩次，就可以賣到500萬,。方法卻極其簡單：將含麻感冒藥倒進水中,，攪拌到充分溶解，麻黃堿的密度因大于水以及其他成分,，逐漸沉淀,，幾次蒸發(fā)后，就可以得到純度較高的麻黃堿了,。
2010年,，制毒分子又將目光轉向了中國的大西北地區(qū)，他們通過麻黃草提取麻黃堿,。麻黃草在中國西北地區(qū)是一種常見的防風防沙植被,，在內(nèi)蒙古、新疆,、甘肅,、寧夏、青海等省區(qū)廣泛生長,，又因為麻黃草是一種傳統(tǒng)中藥材,，對風寒感冒、胸悶喘咳,、風水浮腫,、支氣管哮喘等具有療效，國家一直在鼓勵麻黃草種植,，建設了一批麻黃草種植基地,。它們生長的區(qū)域地域遼闊，監(jiān)管難度大,。而從麻黃草提煉麻黃堿的方法又很多,，麻黃堿屬苯異丙胺衍生物，可溶于水,、乙醇,、乙醚等溶劑中，因此可采用水提,、醇提,、醚提等方法。傳統(tǒng)的提取和精制方法是水煮,、堿化,、甲苯萃取,、草酸萃取、脫色,、精制等步驟,，就可以得到麻黃堿。
在出現(xiàn)大量盜采麻黃草的情況后,，國家又加強了對麻黃草的采集和收購的管理,，要求必須辦理許可證才能予以進行采集和收購活動。這一度遏制了麻黃堿的原料來源,。
就在有關部門加大對走私買賣含麻藥物,、提煉麻黃草的監(jiān)管力度，并取得明顯效果之際,，一個中國版的“絕命毒師”卻出獄了,。
2011年，長汀籍制毒分子肖積合重獲自由,，也由此拉開了中國人工化學合成麻黃堿的序幕,。
“麻梟”歸來
“各地制毒分子都稱他為肖師或者麻梟（梟與肖同音），他是化學合成冰毒的鼻祖,，是祖師級人物,。”國家禁毒委副主任劉躍進曾這樣評價肖積合,。
不同于一般制造麻黃堿的制毒分子,，他們基本是農(nóng)民出身、學歷低,，肖積合卻是畢業(yè)于上世紀80年代的本科大學生,，還曾任長汀縣質(zhì)量監(jiān)督局副局長，主管化學品生產(chǎn)的質(zhì)量安全監(jiān)督管理,。
長汀縣公安局副局長陳興平曾與肖積合在鄉(xiāng)鎮(zhèn)共事過3年,。在陳興平的印象里，肖積合特別聰明,。“他高考那年,，全國只招收二十來萬名本科生,，（他是其中之一），他也是他們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大學畢業(yè)后,，肖積合任副鄉(xiāng)長，分管科技,，他對理工科很有興趣,，辦事靈活，也受領導喜歡?！标惻d平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后來，陳興平轉入公安系統(tǒng),，肖積合則進了長汀縣質(zhì)量監(jiān)督局,。
沒想到幾年后，肖積合因為貪污2萬元,，被判刑2年緩刑2年,，長汀縣質(zhì)量監(jiān)督局副局長的職務也因此被撤銷了。2006年起,，肖積合成為了一名辦事員,，他清楚自己的政治前途已然沒有了，這個時候,，老家卻不斷傳來窮親戚成為大富豪的消息,。
從金三角做“大買賣”回來的朋友，在拜年時的話提醒了他：“現(xiàn)在麻黃堿越來越難搞了,，從感冒藥里提取麻黃堿的成本很高,，你那么有文化，又懂化學,，要是你能搞出化學合成麻黃堿,，肯定是億萬富翁?！?/p>
肖積合知道其中的難度,，他還得知內(nèi)蒙古赤峰市的一家制藥公司花費了4年時間，才人工合成了麻黃堿,。但他所在的長汀縣質(zhì)量監(jiān)督局,，那里有成套的化學實驗設備，肖積合打算試一下,。2009年春節(jié)一結束,，他從網(wǎng)上下載了制作麻黃堿的配方，網(wǎng)購了1公斤的溴代苯丙酮,，從此沉湎于實驗室中,，反復進行實驗。對于一些不會用的儀器,，他還向同事請教,。不到兩個月，他通過溴代苯丙酮化學成功合成了麻黃堿,。但實驗成功與規(guī)模量產(chǎn)還有一段距離,。
2009年3月,，他分批次購買了800公斤的鹽酸，600多公斤的溴代苯丙酮,，以及蒸發(fā)器,、真空泵等等儀器，先在長汀縣城內(nèi)某皮鞋廠制作了300克左右的麻黃素樣品,，寄到云南大型的制毒窩點去化驗,，結果顯示純度不足。
之后他將相關原料與設備搬移到南山鎮(zhèn)中復村水庫旁的民宅內(nèi),，直到7月7日,，他被群眾舉報，長汀警方把他當場抓獲,。這也是全國破獲的第一起利用溴代苯丙酮化學合成麻黃堿的案件,。該案立即引起公安部高層的重視。
但肖積合以“主觀不知”為由,，拒絕認罪,。最終，他在2010年4月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
彼時,，中國并沒有專門針對制造毒品原料的法律，而量刑也僅僅依照刑法第350條,，以走私制毒物品罪進行懲處,；而非法買賣制毒物品罪，最高判刑達10年,。
此前,，肖積合早已研究透了法律的相關條例。“實際上溴代苯丙酮,，麻黃素這些所謂的原料,，離冰毒只有一步之遙。1公斤的麻黃素,，一脫氧就成了0.7公斤的冰毒,，他打的就是這個擦邊球?！眲④S進說,。
2011年元月，肖積合出獄后,，在福建、江西等周邊省市瘋狂設立人工合成麻黃堿的窩點,，變本加厲地生產(chǎn)麻黃堿,。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僅僅在江西省寧都縣，被警方發(fā)現(xiàn)的窩點就有7處,，沒收的麻黃堿從幾百公斤到數(shù)噸不等,。
作為麻黃堿合成技術在民間的首創(chuàng)者，他以每公斤不到千元的成本制造出麻黃堿,，每公斤賣到7萬元,。他到哪里，他的合成麻黃堿的技術就傳授到哪里,。在通緝他的兩年時間內(nèi),，警方在福建、江西,、云南,、貴州、河南,、山東,、湖北等多個省區(qū)都發(fā)現(xiàn)有肖積合帶去的制麻技術。
為此,，公安部對長汀縣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抓住肖積合，這比破100個案子還重要,！”但肖積合長期藏身在緬北的大山中,，公安機關對他也無可奈何。
2014年9月,，警方再次獲得情報,，肖積合的兒子將前往澳洲留學，父子二人已有數(shù)年未曾見面,，警方判斷肖積合或許會冒險赴會,。
9月29日晚，在廈門市海滄區(qū)的一處居民房,，警方抓獲了前來與兒子告別的肖積合,。這一次行動的總指揮是他的前同事、長汀縣公安局副局長陳興平,。
2014年底,，福建省長汀縣公安機關偵破廖某等人非法買賣制毒物品案。供圖/長汀縣禁毒辦
陳興平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他和肖積合在入獄前的最后一次談話,。陳興平說：“有錢人喝茅臺不一定快樂,，我們以前喝米酒，吃小菜,，不也很快樂,？”肖積合轉過頭,，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
這一次,，肖積合被判刑四年半。正常情況下,，他將在2018年年末出獄,。
有人問陳興平，肖積合就快出來了,，警察是不是要二十四小時重點盯防他,？這次陳興平覺得已沒必要了，在這幾年間,，“網(wǎng)上到處都是他的配方,，（隨便誰）在廚房里就能做了?！?/p>
僅在中國知網(wǎng)上,，關于“提取麻黃堿”的相關論文就有583篇；在貼吧,、網(wǎng)絡社群中有更多土法提煉麻黃堿的方案,。近些年，化學合成麻黃堿已是所有方案中的主要內(nèi)容,，它工藝簡單,，設備易得，而這些提煉方案中往往還會附上一個脫氧的步驟,，麻黃堿就變成了“甲基苯丙胺”,，它有一個更耳熟能詳?shù)拿帧尽?/p>
陳興平認為，肖積合的人工合成麻黃堿技術的推廣是對禁毒工作一次顛覆性的破壞,。制毒簡化,，價格低廉，直接造成的結果就是引發(fā)冰毒幾何級增長,，更多的冰毒流入社會,，讓它成為了“平民毒品”，誘使更多人成為吸毒者,。同時,，他將制造麻黃堿的利潤極速降低，制造者想要獲利,，必須更大規(guī)模地進行生產(chǎn),。
刑罰過輕
長汀縣政法委副書記羅友華對8年前發(fā)生的一切還記憶深刻。2009年7月，制毒大“麻梟”肖積合被抓獲后,，在長汀縣社會各階層都非常轟動,，大家紛紛猜測，“這是全國首案,，又是制造毒品。肖積合肯定是面臨重判,，不是死刑,，也要無期徒刑！”
為了威懾犯罪,，長汀縣決定在毒情最為嚴重的南山鎮(zhèn)開一次專門的公審大會,。2010年4月6入，羅友華是當天的主持人,。他清晰地記得,，那時正是最忙碌的春耕時節(jié)，他還擔心沒有群眾前來觀看,，達不到震懾的效果,，政法部門還要求每個村干部必須派出本村的代表來。
結果,，只能容納2000人的中復村中學的操場擠滿了來自本鎮(zhèn)和周邊的6000名群眾,。宣判時，很多人踮起腳來觀望,，當聽到法官宣判“判處有期徒刑1年零6個月”時,，“嚯！”的一聲,，滿場嘩然,，人群先炸開了鍋，接著又噓聲四起,。
羅友華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事做得”的聲音在人群中炸開，羅友華清楚地聽到有人說：“倒霉也就判一年半,，運氣不差就能掙幾百萬,，干嘛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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