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歷史長河中,,一幢房屋倒塌引發(fā)的爭議,,會如同一粒塵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它的滅失與恢復,,對于個體而言,價值卻非同尋常,。
父親的房子被人強拆了,!
8月10日,聽到這一消息的我,,急忙從京城趕回老家時,,在鄰居墻角的一隅,父親獨自坐在一把椅子上,,望著一堆殘瓦破磚,,暗自流淚。
7年前的一場車禍,,讓這個漢子喪失了昔日的雄風:經(jīng)過開顱手術(shù)后,,他三分之二頭顱被一種叫做“鈦”的金屬所支撐,法醫(yī)鑒定為智障人士,。
我不是太樂意接受這種稱法,,但是他生活中的種種表現(xiàn),比如語言表達不清,,部分失憶,,甚至有時叫不全鄰里街坊的名字,情緒波動較大,,易激動,,個人衛(wèi)生已經(jīng)不太講究,等等,,諸如這些時時提醒我:他已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站在僅剩殘垣斷壁的老宅,,父親一臉悲傷和無助,。張兵 圖
萬幸,,他基本生活還能自理,沒有臥病在床,。
年輕的他,,也有一本“屌絲”奮斗史:一窮二白入贅,經(jīng)營過修車鋪,,開過小型釀酒作坊,,從湖南韶山販過生豬銷售,收購過稻谷棉花,,什么生意賺錢做什么,,因為腦袋“活泛”,甚至被“舉薦”做過幾年村干部,,直至村長,。
在湖北省公安縣鄭公鎮(zhèn),用一個親戚的評價,,父親當年可是“社會上混得開”的人,。
誰拆了父親的房子
一個江南小鎮(zhèn)上的江湖,能有多深,?喪失勞動能力的父親,,在村里已無威嚴。證明之一是,,即使在村里再也找不出有比父親更嚴重的病患,,父親的“低保”卻遲遲未予解決,,母親并非貪那每月幾十元的農(nóng)村低保補助,,而是因為低保對象看病能夠享受“無門檻”救助。車禍后,,大腦受損的父親光顧醫(yī)院是常有的事,。
被拆的房子,是他一手修建起來的,。準確地說,,這是四間“臨街商鋪”,帶人強拆房子的村干部說,,房屋面積僅有60平方米,。
到底是多少平方米?村里人都不糊涂,。早些年的生意均在這里進行,,房后面還建有一個約100平方米的鱔魚精養(yǎng)池。
至今,,這里還沒有學區(qū)房的說法,。但房子前一河之隔便是鎮(zhèn)初級中學,,人躺床上就能聽到上課鈴響。記得小時候在這所學校上學,,夏季河水很淺,,午休“睡過頭”,我便會抄近路,,慌慌張張涉河而過,飛奔進教室,。
鄭公鎮(zhèn)還沒有被拆并前,,村民行經(jīng)這里表明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上”。房齡大約有20余年,,這是一塊宅基地,,如今土地的價值可能已遠遠超過房屋本身的價值。
誰拆了父親的房子,?各種說法不一,。高橋村村支書任修坤堅稱是自己個人行為,但是強拆事發(fā)當天,,現(xiàn)場曾有公安縣財政局的干部,,并且房屋被拆后派出所出警時明確表示:強拆他人私宅是要被判刑的。村民告訴我,,村支書個人哪有膽量敢拆私宅,?母親據(jù)此推斷,鎮(zhèn)政府是授意或者知情的,,任修坤“頂雷”之舉根本站不住腳,。
但是,為什么要拆一幢房齡只有20余年的合法房子,?任修坤的說法是,,房屋遮擋了行人視線,拆房是為了公共利益,。不能確定的另一個說法是,,拆舊房改造能從上面要到政府項目資金。
欺騙與肆意不履約
房子修建時,,高橋村還不叫高橋村,,叫高潮村,鄭公鎮(zhèn)尚未被并入章莊鋪鎮(zhèn),,曾經(jīng)有一個朋友寫文章調(diào)侃我來自一個“到了高潮就會叫的地方”,。
我回家面見任修坤時,他拿出一張協(xié)議,,上面有父親的簽字,,內(nèi)容是以1000元的價格拆掉父親4間房子的1間,。為什么拆掉了全部?得到的解釋卻是,,推土機用力過猛了,。
父親的身體狀況,村里人無一不曉,。母親在縣城幫人打些零工,,補貼家用,拆除房子前沒有任何人聯(lián)系過她,。
“老頭子你怎么看家的,?1000元就把你的房子給全拆了?”母親第一時間趕回家后,,無比憤怒地責罵父親,。
“他們騙我簽,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备赣H囁嚅道。1000元可以做什么,?北京到武漢的一張機票錢,,兩張高鐵票,或是一頓不算高檔的飯錢,?即使在公安縣城,,也買不到一平方米商品房。
賠償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8月12日下午,,在章莊鋪鎮(zhèn)人民政府院內(nèi),以會議紀要的形式,,村鎮(zhèn)共同承諾,,另行擇址建120平方米房子(含隔熱層),包括地基填土及打圍墻,,工期3個月左右,,具體建設細節(jié)滿足母親的合理訴求,達到“拎包入住”標準,。
村支書主動請纓,,擔任重建工程的“總工程師”,信誓旦旦“保證父母滿意”,,并自行決定聘請其妹夫作為建房包工頭,。
中間溝通細節(jié)之艱辛,非常人所能理解,,須知權(quán)利真是爭取過來的,!首先是工程開工緩慢,,多次催促,紀要簽署近一個月才開工,;其次面積“縮水”,,實際使用面積只有108平方米,且用料質(zhì)量不高,。春節(jié)在即,,工程進度緩慢,著急的我只得自行出資,,聘請工人粉刷墻面,、鋪地磚、購置馬桶等,,完成本應由他們負責的部分工程,,希望鎮(zhèn)政府履行約定,,趕緊安排人手填土夯實(因新建房屋地基在一個池塘上),、打圍墻完工,由此才能各方皆安,。
母親倒在維權(quán)路上
重建房屋預算多少,?重建房屋資金來源何處?工程款是如何花的,?當初涉嫌非法強拆的相關(guān)責任人如何處理的,?我們只知道,帶頭拆房子的村支書,,毫發(fā)未損,,其他,一無所知,。村支書不止一次嘲笑父母:“給你修個皇宮,。”
“要不是他大兒子在北京工作,,一堵墻也不會賠,!”有村民私下議論,“不賠你又能怎么樣,?”“還是他小兒子官做得不夠大,,要不然,誰敢動他家一根毛,?”村民私下議論紛紛,。
村里流言蜚語滿天飛,唾沫能夠淹死人,,個別人認為:鎮(zhèn)里和村里這次惹了不該惹的主,。大多數(shù)人則說:非法拆誰家的房子都不應該,,何況人家是智障人士,弱勢群體,。鎮(zhèn)村兩級領(lǐng)導應該以此為教訓,,整飭作風,提高基層干部素質(zhì),,不能以“基層”為借口,,掩蓋乃至縱容違法亂作為、公然違反黨的政策和形象的行為,。
11月底,,村里宣布沒有資金了,工程徹底停工,。按照約定,,工程其實已經(jīng)完成大半。鎮(zhèn)里表示要“爭取做村的工作”,,督促加快完工,。村支書說:“鎮(zhèn)里只拿了8萬元,現(xiàn)在村里也掏了錢,?!辨?zhèn)黨委書記親自到新宅現(xiàn)場,給村支書做工作,,村支書卻擺出“大不了不干了”“辭職報告早寫好了”的姿態(tài),,根本不理這個茬。
老娘跑去縣信訪局,,拿出“協(xié)議”,,信訪工作人員忽悠她說已電話通知鎮(zhèn)政府,責成他們按約執(zhí)行,,卻硬是不給填上訪“單子”,,而沒有上訪回執(zhí),對鎮(zhèn)政府就沒有用,。
無奈之下,,老娘背著被子找到鎮(zhèn)政府,當晚被鎮(zhèn)政府兩位工作人員強行送至家門口,。
意外發(fā)生了,。“大黑子,,你媽倒了,,快不行了!你快回來!這幫狗日的……”12月13日晚上7點,,父親在電話另一端吼道,,電話里,父親邊哭邊喊,,大黑子是我的小名,。父親在那邊大聲喊道:“我要使勁去打他們,打不到,,他們跑得遠遠的,。”
我趕緊致電附近親友,。母親暈倒是真,,整整一天沒有進食,情緒激動,,從鎮(zhèn)政府的車一下來,,“撲通”倒在了門口,渾身抽搐,,無人敢上前攙扶,,父親拉扯不動,趕到的親友分別撥了120,、110,。
寒冷的夜,,母親一個人躺在冰涼的泥地上,,長達近半小時。
鄉(xiāng)村豈能成為法外之地
中國城鎮(zhèn)化進程中,,報道過的或者未經(jīng)報道的,,有多少和我父母一樣的受害者,忍受著失去房屋的無助與悲傷,、維權(quán)的掙扎與痛苦,、圍觀群眾的不解與非議?
父親一手蓋起來的老宅,,緊靠路邊,如今已是一片廢墟,。張兵圖
我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用法律和正義打敗他們,!我自認,較真并毫不退步地去維權(quán),,是踐行一種孝道,,那是父親的房子。他們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而肆意妄為,卻不用承擔任何法律責任,。
父母親一輩子最大的成就是培養(yǎng)兩個孩子研究生畢業(yè),,進了城工作。反哺養(yǎng)育恩,,父母老了,,我需要保護他們的人身與財產(chǎn)安全。
作為一個有些文化的人,,我與村鎮(zhèn)的分歧更在于,,合法的市井秩序與野蠻的鄉(xiāng)村權(quán)力的沖突。起先是根本不講法,,然后是任意不履約,,擺出一副“其奈我何”的架勢,在一個鄉(xiāng)村,,這種惡習如果不能得到有效抑制,,依法治國的中國夢,在鄉(xiāng)村那一邊將成空白,。
在國家對公民物權(quán)的尊重越來越明晰和堅定的今天,,憲法、民法,、物權(quán)法等的立法精神,,無不例外地告訴世人,“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私人產(chǎn)權(quán)保護宗旨,正在中國大地推進,,難道鄉(xiāng)村能夠成為例外么,?
一個村民的合法住宅,豈有說拆就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