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生出一個悖論來:雖然笑本身純粹是能指問題,,僅有聲音,,沒有意義,,但社會生活卻將其徹徹底底編了碼。它是自然發(fā)生的身體行為(至少多數(shù)情況下如此),,卻帶上了特定的社會意義,,就此棲身于自然與文化之間。笑一如舞蹈,,均為身體語言(笛卡爾稱之為“含混不清的爆炸性呼號”),,但身體亦深陷更為概念化的意義當中。即便如此,,在那個曲高和寡的領(lǐng)域,,它絕不會百分之百地安生自在,總會多出些粗糲的物質(zhì)性,,突出于意義之上,。也正因如此,我們才得以盡情享受幽默,。笑也鼓勵我們坦然接受身體與意義間的失諧,。特別是鬧劇,往往能將身體與頭腦間這宿命的沖突,,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
笑純是發(fā)聲,除其自身,,不做任何表達,,因而它不具備內(nèi)在意義,一如動物的叫聲,??杀M管如此,它卻充分承載了文化意緒,。在這點上,,它與音樂沾親帶故。笑不僅缺少內(nèi)在意義,,當其最為恣肆癲狂時,,也會將意義解體,正如身體將話語撕成碎片,,本我將自我拋入暫時的混亂,。就像悲慟、劇痛,、極度的恐懼或無端的憤怒,,喧囂之至的笑聲意味著身體失去自控,那一刻它掙脫韁繩,,使人退回身體缺乏協(xié)調(diào)性的嬰兒狀態(tài),。說到底,它就是一種身體失衡,。笑包含著令人不安的動物性,,其重要原因在于,笑聲如呵呵聲,、嘶吼聲,、咯咯聲、嘶鳴聲,、咆哮聲,,令人意識到我們與動物的類同性,這點頗具反諷意味:動物自己并不會笑,,或者至少不會笑得這么明顯,。在此意義上,笑兼具動物性與顯著的人性:模仿獸類的叫聲,,而自身又不具獸性,。當然,笑是無處不在,、司空見慣的人類樂趣,。在《笑忘錄》中,米蘭·昆德拉援引法國女權(quán)主義者安妮·萊克勒克的觀點:“無拘無束的笑聲爆發(fā)出來,,反復(fù)回旋,,激蕩沖突,,這是肉體歡愉的笑聲,是笑的肉體歡愉,,去笑就是去恣意地生活,。”
《笑忘錄》,,[法]米蘭·昆德拉著,王東亮譯,,上海譯文新文本|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2月。
如此看來,,笑確有所指,,但它也將指意分解成純粹的聲音、痙攣,、節(jié)奏與呼吸,。一個人笑得倒地抽搐、不能自已時,,很難說出頭臉齊整的句子來,。在眾多笑話中,連貫的意義斷裂了,,這體現(xiàn)在笑本身的解構(gòu)性質(zhì)上,。這一暫時的意義混亂,最為明顯地表現(xiàn)在各式荒謬,、滑稽,、無意義、超現(xiàn)實當中,。然而,,若說它是一切成功喜劇不可或缺的特質(zhì),似乎還值得商榷,。一方面,,笑體現(xiàn)了符號王國暫時的崩塌或分裂,而在這個王國中,,意義本是有序而明晰的,;另一方面,笑從未脫離對這個王國的依賴,。除非只是給人撓了癢,,或為了化解抑郁,抑或暗示同伴有他/她陪伴甚為快樂,我們的笑總會指向某些事物,、事件,、言談、情境,。因此,,探討笑這一現(xiàn)象需要使用概念,,這也是為什么某些評論者聲稱,,缺乏語言能力的動物不會笑。笑是一種言語,,自身體的力比多深處騰躍而出,。然而,它也有認知的維度,。一如憤怒或嫉妒,,笑也涉及信念與假設(shè)。
誠然,,笑能夠自內(nèi)積蓄一股難以駕馭的力量,,于是,剛笑沒多久,,我們便會忘記起初為何發(fā)笑,,抑或覺得自己是為了笑而笑。這就是米蘭·昆德拉再次援引安妮·萊克勒克時所說的“笑是如此好笑,,它引人發(fā)笑”,。還有一種笑具備感染力。我們發(fā)笑只是因為他人在笑,,并不需要知道人家覺得什么如此好笑,。你笑了一場,卻并不能確定笑自何來,,就像是某些疾病,,不知是在哪兒惹上的。然而,,總的來說,,笑改變了頭腦與身體的關(guān)系,卻并未將這一關(guān)系徹底懸置,。
有一個事實值得關(guān)注:以上所言大多也可用來討論哭泣,。詹姆斯·喬伊斯在《芬尼根守靈夜》中提到“笑淚”,而他的同胞塞繆爾·貝克特在《莫洛伊》中寫到一個女人,,她的小狗剛死掉,,“我覺得她就要哭了,理該如此嘛,,可相反地,,她卻笑了,。也許這在她就是哭?;蛟S是我搞錯了,,她真是在哭鼻子,只是聽上去像笑,。淚與笑,,在我看來十足是蓋爾人的風(fēng)格?!睂嶋H上,,笑與哭并不總是易于區(qū)分。查爾斯·達爾文在其情感研究中指出,,笑容易被誤解為悲慟,,因為在這兩種情況下,淚水都會洶涌而至,。在《裸猿》一書中,,人類學(xué)家戴斯蒙德·莫里斯論到,笑確乎自哭進化而來,。
簡言之,笑并非一開始就是在笑可笑之事,。在非洲,、西伯利亞等國家和地區(qū),笑曾是致命的傳染病,,據(jù)稱會歇斯底里地突然爆發(fā),,致使成千上萬的人死于非命。1962年,,在當時的坦噶尼喀省爆發(fā)了類似的案例,,整個學(xué)區(qū)接連數(shù)月處于癱瘓狀態(tài)。因為失控絕不會令人深感快慰,,所以笑輕易便會惹人不悅,。在其《詞典》中,塞繆爾·約翰遜將笑定義為“突如其來,、無法控制的快活”,,但這種體驗并不總是愉快的。這與被人搔癢有共通之處:快感與難耐奇妙地混合著,。就像觀看一部恐怖片,,欣喜、不安、激動,、不適的感覺會同時降臨,。猴子齜牙咧嘴,看似微笑,,實則是發(fā)出警告,。勞倫斯·斯特恩所著《項狄傳》中的敘述者滿嘴跑火車,居然告訴讀者,,有次他笑得太狠,,一根血管爆了,兩個鐘頭便流掉四品脫的血,。小說家安東尼·特羅洛普閱讀一本喜劇小說時笑得中了風(fēng),,這番遭遇他自己的讀者倒未必會有幸經(jīng)歷。盡管笑有著潛在的災(zāi)難性,,它也能顯示出人類的進步:只有當一種動物學(xué)會用手拿、而不是用嘴叼物體時,,才可以騰出嘴來發(fā)出輕笑或竊笑,。
笑與弗洛伊德
在《笑話及其與無意識的關(guān)系》中,弗洛伊德堅定地認為,,笑話代表心理能量的釋放,,而人們通常用此能量維持某些基本的社會性壓抑。為了舒緩對超我的壓抑,,我們減輕了該壓抑所要求的無意識壓迫,,將節(jié)省的能量轉(zhuǎn)而用于玩笑,以及出聲的笑,??梢哉f,這是笑的經(jīng)濟學(xué),。如此看來,,笑話便是扇超我一記不恭的耳光。這般俄狄浦斯式的遭遇戰(zhàn)令我們興奮不已,,可良知與理性也是我們尊崇的人性特征,,由此便在責(zé)任感與放縱之間產(chǎn)生出張力來。
電影《大象騙人》(1976)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