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魔鬼觀亦不乏用途。好比珠母貝里的砂礫,、裝置中的差錯,、任何社會秩序中反常而執(zhí)拗的因素,它對于社會存在的作用,,在于打破天使觀四平八穩(wěn)的確定感,。這樣,它便或多或少與拉康式實在相類同,。在魔鬼呵呵的嘲笑聲中,,自命不凡的天使丟了底氣,沒了先前的張揚,。正如魔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所說的那樣,,魔鬼觀帶有一種任性而執(zhí)拗的元素,防止世界因自身令人窒息的乏味而不堪重負,,倒塌崩毀,。魔鬼對伊凡·卡拉馬佐夫說,在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他起到摩擦或否定作用,,謹防這世界由于無聊至極而萎縮。缺了他,,世界將“一無所剩,,除了對上帝的贊美”。若清除了這個異端因素,,宇宙秩序便會崩塌,,令一切終結(jié),。魔鬼天生就是解構(gòu)主義者。
這種幽默,,究其源頭,,在于事物暫時失卻其在整體格局中的固有角色,導致失序,、疏離與陌生化,。我們笑,,是因為某些現(xiàn)象似乎陡然失其常態(tài),,某些事情突然失去控制、亂作一團,。這般滑稽的情形,,使人得以暫時脫離清晰有序、不容置疑的世界,,獲得喘息之機,。那是一個失去純真的世界,它存在于先,,人類災難性地墮入意義在后,。滑稽用例如笑話或機智的調(diào)侃,,攪擾了宇宙的平衡,;或者,用蠢笨,、怪誕,、荒謬、超現(xiàn)實的方式,,將宇宙自身連貫的意義滌蕩干凈,。本身毫無意義的笑聲把意義的嚴重流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此,,魔鬼觀與幽默常常相連,,便不值得大驚小怪了。同樣正常的是,,地獄中向來就回響著墮落的靈魂發(fā)出的下流笑聲,,竊笑、狂笑,、幸災樂禍的嘎嘎笑,。他們自信已經(jīng)看透了人的價值:揭開其真容,不過是言詞虛華的欺詐,。
托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也談及這類笑聲,,認為它帶有“惡魔般的譏諷意味”,,是“狂呼、嘶叫,、咆哮,、哭訴、嚎叫,、尖叫”造就的“地獄式的快活”,,是“地獄中含譏帶諷、得意揚揚的笑聲”,。魔鬼與天使的對立,,便是伊阿古與奧賽羅的對立,或者說,,是彌爾頓筆下郁怒的撒旦與小官僚般飽受壓抑的上帝之對立,。波德萊爾曾寫道:“笑具有撒旦性質(zhì),因而蘊含著深刻的人性,?!狈卜蛩讒D極易輕信,他們熱切地認為,,那無謂與單薄的意義與價值像鐵熨斗一般堅實,,真是可悲可嘆。目睹這些,,魔鬼們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大笑,,壓都壓制不住。
《浮士德博士》,,[德]托馬斯·曼著,羅煒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4月。
阿蓮卡·祖潘季奇的喜劇研究頗具新意,。她認為“此世界的構(gòu)成自相矛盾,、因勢而變”,笑話即是其縮影,。人的意義建構(gòu)具有偶然性,,缺乏依據(jù)。笑話的功用在于將這點提升到意識層面,??梢哉f,笑話是藏匿于語言象征秩序內(nèi)的真實,而該秩序看似自然,,實則是現(xiàn)實的理性版本,。構(gòu)成該秩序的能指,實際是隨意的符號與聲音,;若想有效運作,,它們必須足夠靈活、含混,,能夠自由浮動,,從而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結(jié)合,包括荒唐與反常的方式,。因此,,從邏輯上講,構(gòu)成意義的也能構(gòu)成無意義,。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祖潘季奇認為:“普遍的無意義是一切意義的先決條件,。”
弗洛伊德也持此觀點:無意義是意義的根基,。雅克·拉康寫道:“笑話的價值在于,,它能夠利用一切意義實質(zhì)上的虛無性?!鄙鐣F(xiàn)實的建構(gòu)隨形而變,,笑話透了這個底,由此也揭露了現(xiàn)實的脆弱性,。祖潘季奇評價道:“在一定程度上,,每個笑話都道出了,或者說展示出我們這個世界本質(zhì)上的不確定性與危險性,?!贝苏撘策m用于親屬角色的有序結(jié)構(gòu);它是一個象征秩序,,由一套確定恰當組合的規(guī)則所統(tǒng)御,。在本質(zhì)上,這類秩序若能正常運作,,則必能非正常運作,。規(guī)范該秩序的諸種規(guī)則,能夠?qū)Ρ娊巧M行合法的排列組合,,也能夠產(chǎn)生出非法的排列組合,。亂倫即是一例。
阿蓮卡·祖潘季奇所著的《怪人來了:論喜劇》(The Odd One In: On Comedy)英文版書封,。
社會意義的不穩(wěn)定性,,在局外人眼中或許最為明顯。所以,,從威廉·康格里夫,、法夸爾、斯梯爾,、麥克林,、哥爾德斯密斯,到謝立丹,、王爾德,、蕭伯納、貝漢,,主導英國戲劇舞臺的,,是一個個移居來的愛爾蘭人。這些作家漂到倫敦,,身無長物,,唯有兜售其機智與詼諧,進而將其局內(nèi)人/局外人的混合身份,,變?yōu)槌晒橙坏膽騽嵺`,。他們都操英語,其中幾位還是英愛混血,,對英國本土的社會習俗相當了解,,能夠做到了然于胸;同時,,與那些習俗也保持著足夠的距離,,令他們能以譏誚的目光,敏銳地發(fā)現(xiàn)其荒謬之處,。英國人眼中似乎不證自明的假設,,會令他們感到假得出奇;喜劇藝術(shù)就是從這反差中采擷而來的,。自然與矯飾的沖突,,是喜劇的恒久主題。最能敏銳地感受到這一點的,,是這些愛爾蘭作家,。雖然經(jīng)常流連于英國的俱樂部與咖啡館,他們卻真切地感到,,在倫敦文人圈內(nèi),,自己不過是訪客而已。
電影《喜劇之王》(1982)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