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里的“小作坊”

沒有可參照的正規(guī)產品,，市場上非法流通的大部分類固醇,，大多產自出租屋里的私人作坊，然后通過快遞的方式發(fā)往全國各地，抵達了除西藏,、港澳臺之外的所有省級行政區(qū),。

張某告訴新京報記者,，幾年前,，國內的類固醇市場相對穩(wěn)定，市面上常見的品牌不多,，幾家大品牌均為醫(yī)藥廠家代工,，有相對比較高的生產標準。2022年監(jiān)管部門“大清剿”后,，市場重新洗牌,，隨著醫(yī)藥代工廠被重罰,，原有大品牌的消失,類固醇市場出現(xiàn)了巨大空缺。

2022年3月,，公安部牽頭對“昆侖2022”專項行動作出全面部署,，打擊食藥環(huán)犯罪，多地聯(lián)合偵破跨省制售網絡,，摧毀了一批犯罪窩點,，斬斷了一批犯罪鏈條。

商販們抓住了這個市場空缺,。

在沒有機械化生產的條件下,，一些“手藝人”出世，他們從生物醫(yī)藥公司購入原材料,，在家中加工成品,，在非無菌裝配的環(huán)境中，藥品濃度和衛(wèi)生條件都無法保證,，甚至一人制作出了七八種品牌包裝,。

“一個品牌做爛了，迅速換另一個包裝,，反正市場缺口足夠大,，不愁賣不出去?！睆埬秤X得這種人更“黑心”。

于磊則表示,，很多類固醇的生產者,，不具備制藥工程方面的相關知識，他們靠自學研究配比,，沒有專業(yè)正規(guī)的制藥器械,，生產流程不規(guī)范，對輔料更沒有把控,，“他們在洗手池旁邊用自來水消毒瓶身,，沒有嚴格的稱重和消毒，不戴手套就通過針管灌注藥物,，用廚房燃氣灶加熱燒杯,。”他說,，手快一點的作坊,，一天能做200瓶群勃龍注射液，藥販子們只追求極致的低成本,。

以上說法,，得到了官方的驗證,。

據(jù)澎湃新聞報道，2021年5月中旬,，泰州市民李先生報警稱,，兒子經常在家自行注射藥物，懷疑其在吸毒,，民警上門查看情況后,，很快鎖定了犯罪團伙。

2022年1月,，泰州警方分赴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牡丹江市，在當?shù)鼐絽f(xié)助下,，成功在一間30平方米左右的出租屋內抓獲祝某,、關某等5名犯罪嫌疑人，搗毀生產,、倉儲窩點4處,，現(xiàn)場扣押違禁類固醇注射劑500余瓶、成品藥片1萬余片,、工具數(shù)十件以及包裝材料若干,。

在官方發(fā)布的視頻中可以看到，現(xiàn)場一片混亂,。甚至警方到達時,，這家隱身于居民樓之內的“加工廠”還在忙碌地“生產”。

出租屋里雜亂堆放的類固醇原材料,。視頻截圖

原材料來源之謎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流通于地下黑市的類固醇原材料，大多來自無證生物科技公司,。

新京報記者在網站搜索引擎中輸入關鍵詞“群勃龍原材料”及“康力龍原材料”,，出現(xiàn)了多家原材料供應商。每克標價為10-30元不等,，商家在產品介紹頁面上標注著“獸藥原料,，不可用于注射，僅用于科研”,。記者以買家名義聯(lián)系了三家類固醇供應商,，在記者表示并非科研用途，而是用于生產后,，三家供應商均表示可以供貨,。

其中一位供應商表示，其公司出售的性激素類固醇（睪酮）來自合法的持證工廠,，部分合成代謝類固醇所需的原材料則依靠海外流入,，然后在實驗室內進行炔基化,、甲基化修飾?！百|量可以放心,，我們出的貨肯定純?！彼ＷC,。

事實上，性激素類固醇與合成代謝類固醇在化學結構上高度相似,，其分子骨架均基于環(huán)戊烷多氫菲,，由17個碳原子構成四環(huán)體系。但合成代謝類固醇是對天然性激素的甾體母核進行特定化學修飾,，改變其功能特性,，使其在促進肌肉生長等方面具有更強的合成代謝作用。

根據(jù)國家藥監(jiān)局《2023年度藥品審評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中國有超20家企業(yè)持有糖皮質激素原料藥生產資質；有5家企業(yè)持有醫(yī)用性激素（如睪酮）原料藥生產資質,；而合成代謝類固醇（如群勃龍等）因醫(yī)用價值低,、濫用風險高，其原料藥在我國全面禁止生產銷售,，無持證企業(yè)登記,。

而上述原材料供應商所持生物科技公司并不在其中。

2月13日,，新京報記者聯(lián)系到了一位持證企業(yè)的工作人員,，詢問性激素類固醇及合成代謝類固醇所涉原材料是否可能流出，該工作人員表示,，幾乎不可能。他說,，原料藥倉儲需24小時監(jiān)控錄像,，存取操作必須有兩名授權人員在場，視頻數(shù)據(jù)保存10年,，并與藥監(jiān)局實時對接,。此外，接觸原料藥的員工還需定期通過心理測試評估,。

技術方面,，每批次原料藥包裝都有“中國藥品電子監(jiān)管碼”，掃碼可查流向,。藥監(jiān)局也會對合法生產原料藥添加“化學示蹤劑”,，產品經質譜檢測可溯源至泄露環(huán)節(jié),。

張某告訴新京報記者，地下工廠常使用化工級雄烯二酮,，一種甾體母核衍生物作為前體,，通過非法加氫、鹵化等反應制作合成代謝類固醇,。

于磊則表示,，相比于各種類固醇成品，其原材料受管控程度弱,，運輸也相對容易,，因此被廣泛交易。而大多數(shù)地下實驗室和地下工廠,，都能獲得制作合成代謝類固醇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助溶劑,，經過加熱溶解，過濾,，消毒除異物后,，簡單包裝，流入市場,。

他說,，在“黑市”上交易的類固醇原料粉末，質量差別巨大,。大多數(shù)地下生產制造商并不正規(guī),，在制作過程中，使用的過濾手段不足以去除許多類型的污染物,，包括重金屬,、化學物質，“有些提供原材料的小廠家,，用的是復方藥店灌藥的那種小型灌裝設備,。”

2月9日,，于磊表示合作方式可以代加工也可以提供合成路徑由下一級的藥販子自行生產,。新京報記者截圖

從根源上杜絕類固醇濫用

“需求在，市場就在,?！睆埬秤X得，要打掉所有地下工廠,，不是一朝一夕的,。但隨著各層面監(jiān)管體系的不斷完善，從根源上杜絕原材料流入，廠家,、藥販子的數(shù)量會越來越少,。

近年來，多部門持續(xù)展開了對類固醇生產,、流通的全鏈條打擊,。

據(jù)知情人士透露，目前藥監(jiān)局相關部門已對合法生產企業(yè)的原料藥植入量子點熒光標記,，查獲非法類固醇時可通過光譜分析溯源至泄露環(huán)節(jié),。對工業(yè)級甾體前體（如雄烯二酮）實施“白名單”采購制，非制藥企業(yè)購買需向相關部門備案,。

國家郵政局也建立了包裹識別系統(tǒng),，對健身補劑、美容針劑,、藥品等高風險品類實行100%開箱驗視,。

海關總署官方網站發(fā)布的進出口藥品監(jiān)管政策等相關資料顯示，海關正持續(xù)對進出口類固醇類產品進行嚴格監(jiān)管,。對于列入《中國進出口藥品目錄》的類固醇類產品,，需要按照規(guī)定辦理進出口許可手續(xù)。海關會查驗相關許可證件,、貨物的真實性,、質量等情況，防止非法類固醇產品的進出口,。

同時,，司法部門也做出了積極舉措。

《2024年興奮劑目錄公告》顯示,，明確將合成代謝類固醇列入S1蛋白同化制劑類別,，禁止運動員在賽內、賽外使用,。

2019年11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審理走私、非法經營,、非法使用興奮劑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明確走私興奮劑目錄所列物質的定罪量刑標準。同時規(guī)定,，非法經營興奮劑目錄所列物質，涉案物質屬于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限制買賣的物品的,，可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

但監(jiān)管也存在現(xiàn)實困難。

張某提到,，因為法律有滯后性,，地下實驗室會不斷通過改變、修改類固醇側鏈等手法修飾分子結構逃避監(jiān)管,。他解釋,，每隔一段時間，地下工廠可能將常見于口服型合成代謝類固醇的17α-甲基,，替換為乙基或丙基,，改變母核的取代模式，從而與受管控的藥品區(qū)分,。

近年來,，選擇性雄激素受體調節(jié)劑（SARMs）因結構與類固醇不同，曾一度未被明確管制,。地下廠家將其宣傳為“安全替代品”,，但實際仍具有類似合成代謝作用。中國在2021年將部分SARMs納入《興奮劑目錄》,，但此前已存在多年的監(jiān)管空白期,。

河北馳舟律師事務所主任侯士朝表示，我國現(xiàn)行對“非運動員自用類固醇”缺乏直接約束,，導致監(jiān)管灰色地帶,。他解釋，合成代謝類固醇雖然被納入了興奮劑管控目錄,，但絕大多數(shù)關于興奮劑的法律法規(guī)是針對體育競賽和體育相關從業(yè)者的,。

根據(jù)侯士朝以往的司法經驗，判定興奮劑的性質和危害需要專業(yè)機構鑒定,，而生產,、銷售假藥罪的證據(jù)標準相對明確，更易操作,，因此,，司法實踐中，生產,、銷售假藥罪已被廣泛用于處理興奮劑案件,，形成了一定的判例基礎。

他還提到,，網絡銷售監(jiān)管難度較大,。在網絡銷售環(huán)節(jié)中，在某些電商平臺會有提示售假的提醒信息,，也會對未獲國家批準的境外藥品采取強制下架措施,，但很多賣家在明知違法情況下采用更改藥品名的方式再次上架銷售,。微信朋友圈也有關鍵字審核等機制，但涉案人員通過圖片介紹產品規(guī)避風險,，打擊效果不明顯,。

而從根源上杜絕類固醇濫用，需要消滅“需求”,。在社交平臺上,，一些專業(yè)健美選手、網紅博主也在通過視頻科普節(jié)目,、問答等方式承擔起一部分公共教育工作,。

張某被逮捕后的幾年里，類固醇地下市場曾拔地而起,，又逐漸走向覆滅,。直到現(xiàn)在，還會有藥販子找到他,，求購類固醇藥品,，而張某只說自己“不干這行了”。

他經常在手機上看到有地下藥商被抓,，也時常在睡不著時后悔,，“這些壞東西打到別人身上，其實先扎的,，是自己的良心,。”